来自香港CUP MAGAZINE
“摩尼品质”开启了世界的暗面,在晚古以降成为尼罗河—阿姆河辽阔区域诸文明的贴身底色,以其激进弃世思想备受正典的放逐和打击。然而,晦暗的荫翳中隐藏着神圣的光粒子,深思者懂得,对“黑暗王国”的放逐乃至打击也是某种程度对光的保护,使其免受与世界混合之苦。——阿刻隆河学者
近百年前,文學家谷崎潤一郎在著名隨筆「陰翳禮讚」描述,西方藝術追求光,與日本追求陰翳之美不同。藝術史家宮下規久朗卻提出異議,他在著作「闇的美術史(闇の美術史 —— カラヴァッジョの水脈)」認為,黑暗是孕育西方藝術之母。古時大多數西方藝術都放在教堂展示,但教堂昏暗的環境卻帶來獨特的觀賞體驗,此條件限制培養藝術家敏感的光影觸覺,亦只有黑暗才能彰顯光的價值。
〓 漂白的美術館與昏暗的教堂
由中世紀開始,西方藝術便以基督宗教藝術為主流,壁畫、油畫和雕塑都安放教堂內生息,如同佛像放在寺廟中,兩者密不可分。宗教場所的光線普遍不足,只靠搖曳燭光和窗戶透入的自然光,藝術家創作往往要考慮這種條件限制。但 19 世紀建立的美術館制度,卻普遍把藝術品擺放到「白色盒子空間」展出,把作品視為獨立存在,不受原來場地限制,此舉可能使作品喪失其原有生命。
宮下談到有次到訪意大利米蘭,發現當地冬季日照時間偏短,即使是中午,教堂內還是相當陰暗。但只要有足夠耐性留在原地,眼睛便會漸漸適應過來,室內的油畫與壁畫會在朦朧中浮現眼前,即使看不到作品的細節,仍可欣賞其構圖和氣氛,古時無論普羅信眾還是達官貴人,都分享著相似的觀畫體驗。宮下認為,我們必須從這個基礎出發,才明白當時藝術的明暗與色彩處理。
▲羅馬越台伯河的聖母大殿的 12 至 13 世紀馬賽克壁畫,如今通常都配以射燈,方便遊人觀賞。
中世紀時,為應付教堂的昏暗,畫家不時以熠熠生輝的金底馬賽克裝飾壁畫,以反射外來光做出藝術效果,但這些光芒並非模仿自然光,而是用來象徵上帝榮光。信眾身處幽暗環境仰望壁畫,就好比從苦難現世仰望天國。到 15 世紀文藝復興風起,古希臘理想的人體表現復活,繪畫再次重視空間景深,淘汰金色的運用,強調客觀地呈現世界,尤其要寫實地表現光線。
這時發明的明暗法(Chiaroscuro)講究以強烈明暗對比,營造出畫面立體錯覺。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是著名的先行者,他對光進行大量考察,其發揚光大的暈塗法(Sfumato)偏好柔和光線,加上陰沉背景來營造空間景深,但宮下形容達文西終究是「不強調光而描畫暗影的畫家」。把明暗法推向極致,開創暗色調主義(Tenebrism)而席捲歐洲的畫家,是一個世紀後誕生的巴洛克大師 —— 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 巴洛克的光影劇場
1571 年,卡拉瓦喬於米蘭出生。當時的米蘭和威尼斯,開始流行強烈明暗法繪製的夜景畫,背景淹沒在漆黑之中,令僅餘燈光顯得異常耀眼。宮下考察指出,在當時教堂陰暗環境下,觀者一般難以分辨畫面線條,卻能透過畫面的光影捕捉作品氣氛。只要包圍觀者的空間愈暗,光影分明的畫面便愈能發揮力量,相信「學畫的卡拉瓦喬,一定也曾經待在這樣朝夕的微明中,欣賞前人的畫作」。
1600 年,卡拉瓦喬第一次公開展示的出道作品,便把米蘭的夜景畫風引進羅馬。他為羅馬聖王路易堂(San Luigi dei Francesi)繪製的「聖馬太蒙召喚(Vocazione di San Matteo)」與「聖馬太殉教(Martirio di San Matteo)」引來極大迴響,使卡拉瓦喬在羅馬聲名大噪,前者更成為巴洛克風格代表作。
作品繼承夜景畫作風,大膽以漆黑房間做背景,幾名男子圍著桌子而坐,耶穌在門徒彼得陪同下闖進,指向房中的稅吏馬太,召喚他成為使徒。在構圖上,一道強光象徵神召之光劃破黑暗,從右上方經耶穌射入,打在房中眾男子身上,使他們從陰暗佈景躍然畫布上。宮下形容,以如此充滿現實感的自然光表現神聖光芒,在當時是前所未見。
卡拉瓦喬的光影佈局,還呈現出強大場面張力。畫中所有人都有一道濃厚陰影,連耶穌亦不例外,以往宗教畫為表現耶穌的神聖,身上幾乎不可能有濃厚陰影,在文藝復興亦難以想像。但這種佈局同時是為教堂空間度身訂做,畫面的光源與教堂窗戶射入的光線方向一致,假如把作品抽離原來位置,當初的光影幻術便會消失。
「聖馬太蒙召喚」成功以明暗展現前所未見的劇場效果,卡拉瓦喬陸續受到委託再繪製作品。雖然他年僅 38 歲便驟然離世,但遺世作品甚豐,代表作有「以馬忤斯的晚餐(Cena in Emmaus)」、「被斬首的聖施洗者約翰(Decollazione di San Giovanni Battista)」、「聖彼得被釘上十字架(Crocifissione di san Pietro)」等等。
〓 把黑暗驅逐出畫布的印象派
由法國畫家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帶頭,弗蘭德畫家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西班牙畫家委拉斯奎茲(Diego Velázquez)、甚至是意大利雕塑家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等,同樣追隨著卡拉瓦喬的腳步,藝術家對黑暗的追求達到史無前例的程度,追隨者被統稱為卡拉瓦喬主義者(Caravaggisti),主導 17 世紀整個歐洲巴洛克藝術界。
17 世紀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畫家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年輕時便學習卡拉瓦喬的明暗法。他畢生畫逾 40 幅自畫像,絕大多數都是陰暗背景,把半個人隱沒在黑暗中,其他大部分畫作都採用暗色調風格,代表作「夜巡(De Nachtwacht)」把明暗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光影巧妙交錯,畫中人物彷彿要走出來。雖然後來的研究發現,畫中清漆隨時日變黃,導致畫面變暗,但無損作品的藝術價值。宮下更形容,林布蘭筆下的光有如內部暈染開來,充滿精神的深度。
宮下在著作中嘗試說明,從巴洛克開始的歐洲藝術,不論是延續暗色調主義,還是在傳統下尋求突破,幾乎都是建基在追求黑暗的卡拉瓦喬主義。傳統油畫訓練通常都在帆布塗上褐色或灰色作底色,離不開陰沉基調,白色是用於強調重點,由此可見卡拉瓦喬主義根深柢固。
這種黑暗中畫出光明的技法,到 18 世紀步入式微,但要到 19 世紀中葉攝影的發明才正式告終。攝影是把光的痕跡留在印刷紙的技術,是一種真正為光而生的藝術,其後逐步取代繪畫的工作,畫家亦因此放棄苦心經營的光影錯覺。19 世紀晚期出現的印象派,改為追求躍動而明亮的色彩,最終把黑暗驅逐出畫布。
如今我們雖能夠在燈火通明的純白美術館,欣賞古今中外的藝術作品,但宮下始終堅持,部分作品不適合在自然光或聚光燈下展示,只有教堂的晦暗空間才能賦予其生命。可幸,場地燈光與氛圍,在現代裝置藝術再次受到重視,藝術家有時甚至刻意引進黑暗,幽微之光成為作品的表現要素,作品與展覽空間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宮下甚至大膽宣告,現代裝置藝術對黑暗的推崇,「可視為一種朝向中世紀的回歸」。
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