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录,灵知变形|阿提卡野话

文摘   文学   2024-06-21 08:11   美国  
这篇对谈源于四年前与海德堡大学某小友的一次问答,今年5月份扩展了一下,推送出来以后很快夭折了,一直在草稿箱里躺着也不是个事,这几天拿出来又做了一遍无害处理,再推送一次。非常巧合的是,在即将推送这篇对谈的时候,张承志先生更新了一篇笔记“《为了纪念》”,用典《马可》第14章第9节,在“彼得”议题上与拙文有交集,请读者格外关注。——阿刻隆河学者 


请问κατεχειν能不能解读成柏拉图意义上的σωμα σημα ?


如果把σωμα σημα理解为监禁灵性的身体性监牢,那确实有κατεχειν(阻挡)的意思,但另一方面,σημα有标志、身份、表征等意思,甚至可以延申出形象、样子、形式的意思,这样的话,就可以得出下面的含义,即灵性秩序本属于一个隐匿的秩序,它必须借助物质世界的某种样子、某种形式被呈现、被代表出来,也就是说它必须居住在身体里,被身体监禁,这是它试图呈现自己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一个高等精灵以脆弱的肉身形态“被固定”(被阻挡)在木头架子上堪称这种灵性秩序自我呈现的最极端方案(注意柏拉图《斐多篇》里面有一个十分接近被木头架子穿刺固定的灵魂隐喻,我写过一篇札记“苏格拉底的第三次起航”对此有简单分析过),类似的方案还有很多很多,有朋友提醒我亚里士多德的“范畴”(kategory)和“katechon”是同理的,十个范畴就是十种阻挡方案,包括政治学领域也有对应物,例如不可被代表的绝对主权被种种有限身份所代表的卢梭悖论,等等。总而言之,监禁就是阻挡,阻挡也就是代表,这是“代表制”的根本秘密所在!神在尘世里的样态必然就是被监禁、被阻挡、被代表的样态,这是一种必须的扭曲、变形,乃至败坏。神显即退化,没办法,不喜欢的话,那就退回去,成为”隐匿的神“,——deus absconditus。犹太教里的卡巴拉传统有一个神秘的理论,说的是他们的“上帝”不是什么“造物主”,甚至不是活的“意志物”,它其实是“更高的神”创造的一个空间,也就是圣殿,是一个用律法监护起来的圣所,那个“更高的神”偶尔在里面暂住,统治他的选民以色列,当以色列战败解体后,那个更高的神就离开了这个空间(圣殿),退回高处隐藏起来了,这个殿也就像脆弱的容器一样碎了。换言之,犹太圣典《创世纪》里的那个造物主其实是一个被造物,是那个更高神歇脚的地方,或者说是这个更高神的一次有限的、可能失败的变形和显现,也可以说这个低级的“律法神”创世失败以后被更高的神救到“上面”去了Zohar 1:15a)。耶稣故意拣选三次不认他的懦弱的彼得做自己的殿,同样也是一种神圣者的变形,之所以拣选彼得,我认为道理很明显:一个懦弱或谦卑的人懂得与危险、冷硬的世界做妥协,从而换取长久的生存,拣选彼得是至高者的谋求的一次安全变形,他吸取了骄傲的犹太前辈的血的教训,伏低身姿,以罪人的身份停在木头架上,并且让一个生性胆怯的门徒做他的代表,后者最后将头朝下牢牢地倒钉在世界上,永世不得飞升,这真的是一次最耸人听闻的神的变形。从此以后,谦卑,而不是骄傲,成了这个教团世世代代的座右铭(建议查阅圣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一卷序言,与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6卷第851行以下做比较)。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神明似乎都很坦然地接受变形,甚至喜欢变形,并且特别愿意陶醉于以不同的样子出现在世人面前(参奥维德《变形记》),比如牛、天鹅、蛇、海洋、天空、乃至星辰、宇宙、甚至被钉死的罪人。灵知派更认为灵知从光明王国降入尘世需要穿越七层天,更换七次衣袍,发生七次变形,等等。这里面没有绝对优劣和对错,所有价值评价都取决于你的视角以及你在正典与负典所构成的辽阔的认知光谱中的具体位置,具体地说,就是如果你靠近正典阵线,你会觉得神圣秩序被代表、被监禁、被阻挡是理所当然的,是好事情,是美善的,有益于人类的,但是如果你接近负典阵线,那你自然会对上面这种情况感到十分不适,你会悲伤地看到,至高者沉沦了,夭折了,被尘世捕获了,被监禁了。马西昂(Marcion of Sinope, c85-c160 CE)就是这种“负典人”,对血腥肮脏的十字架事件极为厌恶,于是别出心裁地说,那被钉的只是神的幻影,就像出现在特洛伊城头的是并非海伦真身而是她的幻影一样,这是精神洁癖的极端表现。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这涉及到的是两种心性的差别、紧张和冲突的问题,换言之,这不是知识学意义上的问题,而是自由良心的信仰抉择问题。——施圣说过,“雅典”与“耶路撒冷”之间没有“推理”和“说服”的位置,只有良心选择和永恒的冲突。


所以,你的问题,“κατεχειν(阻挡者)能不能解读成柏拉图意义上的σωμα σημα (肉身牢笼)?”我的回答是,监牢可以是家园,被阻挡未必不是诗意的栖居。——古代灵知派大师早已洞穿灵知的悲喜剧:上面的光明子民往下飞落尘世的时候,为了穿越下界危险的七重星际轨道,不得不裹上七重物质衣袍,以适应七层空间中危险的元素侵袭,在他们着陆的那一刻,厚厚的衣袍足以使他们与暗昧沉滞的物质世界无痛兼容,但与此同时,也有可能把自己在“上面”的光明形象给遗忘了,从而造成灵知的沉沦。


2020.2.29 上海
2024.6.20 Lexington




多山的伊庇鲁斯深处,幽暗的阿刻隆河畔,

诸世代的观察者

阿提卡野话
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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