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对“德性”概念的认识很有意思。他说德性就像古老的自然一样，有一种喜欢隐匿的癖性，一种不愿把自身公开的怪脾气，它总是指向一种小集团性、地方性和秘密结社，它尤其抵制普世性。
因此，尼采刺耳地说——
“人们应该反对德性说教者来捍卫德性，德性说教者是德性的敌人。因为他们把德性当作所有人的理想来教导；如此一来，他们就剥夺了德性所具有的那种稀罕、独特、特例、超凡的魅力，——德性的高贵魔力。”（1887年秋《遗稿》10[109]（226），商务印书馆2014年中译本第591页）
尼采为德性说教者绘制了一幅滑稽漫画：他们热心地敲打着锅盆，听到空洞的声音才感到满意：[向芸芸众生]要求伟大和稀罕的东西，然后以愤怒、轻蔑[和绝望的神态]断定这种东西不存在。这是一种无聊的表演。
德性不要求被人们认识。它并不苦于自己在众生之间的缺席。它追求间距、陌生化、或者异化。它只为世界的异乡人提供道德装备。它不公布自己，不宣传，不煽动。最重要的，它不审判，也不被审判，它始终是一种自在自为的德性，在这个意义上，它是防守性的；但是，它又是进攻性的，进攻必在隐秘中发动，在不为众人知晓的情况下做着被禁止的事情，它距离罪犯大概只有一尺之遥，它很可能被判死刑，与盗贼一起秘密处决。它只有在幽暗的、人迹罕至的禁忌之地，才能显现出它最大的引诱力和最成功的教化威力（比较11 [32] 311另一种引诱，“牧人对庸人的引诱”）。它就像《雅歌》（2:1-2）吟唱的，“谷中的百合花，百合花在荆棘内”。——它没有伪装，绝不沉沦，唯有撤退和隐匿。
尼采总结道：“质言之”，它是“文艺复兴式的德性”，是马基雅维利式的“virtu”，是“非伪善的德性”。——“纯粹、无杂质、生涩、新鲜。包含其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尖刺……超人的、神性的、超验的。”（11 [54] 320，比较11 [43]、10 [45, 50, 109]、《敌基督》2。）
尼采的德性理论似乎有意无意复活了苏格拉底提出的不朽困惑：德性是否可教？并给出了否定答案。但是，他最根本的意图应该是向《马太福音》那几行圣诗文发起挑战，向那个苍白的加利利人，或者说向保罗，发起挑战：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不能隐藏。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太5:14-16）
在这三行经文中，尼采窥到了犹太-基督教“山巅城”孤立主义原教旨中所蕴含的把自己公开化的欲望和普世主义价值流溢，及其贬值并溃散的荒芜终局。“大地上最富庶的地带就这样处于最长久的荒芜状态。”（10 [206] 300）相应的，他决定重拾古典德性的隐匿性，在人迹罕至的极北高寒净土地带（“hyperborean”，北风神辖区的居民，语见《瞧这个人》开篇等尼采作品各处），开辟一扇秘密结社的窄门。
尼采的姿态就是保守灵知的姿态：不审判，也不被审判，德性之城不可公开建在山巅上。
这种稀罕的品性也体现在犹太人列奥·施特劳斯（他终生处在尼采的阴影里）的抉择上：宁愿和罗马人塔西陀一起做“恶人”，也不愿意追随弥赛亚激进负典溢出“耶路撒冷”本族藩篱去颠覆有缺陷的尘世（参阅尼采10 [181] 278结尾对塔西佗作为古典趣味的试金石的讨论，比较施特劳斯1973年2月26日给肖勒姆写的信）。
在施特劳斯这里，他逆转了尼采的进路，对灵知德性的秘密结社保持沉默，反而求诸于犹太律法的正典公开性，以进攻性姿态，阻挡弥赛亚价值的普世主义激进流溢（即公开轰动的十字架事件）。这可以证成施特劳斯和尼采共有的保守主义使命，与柏拉图政治哲学（立法者学说）暗合，这也是中世纪“阿拉伯-犹太”政治哲学（先知学）与政治性的柏拉图传统建立正典联盟的意图和价值所在。
施特劳斯1957年撰写名篇“《创世纪》释义”，把希腊宇宙论（爱世界）精心培植在希伯来创世论（恨世界）的框架中，使之成为阻挡弥赛亚负典滥流的一股保守逆径，可谓异曲同工。弥赛亚大革命观念是专属于希伯来战败民族凭借“过量暴力”的民族拯救战略，旨在从基层观念维度逆转世界价值，是“恨世界”的至高表述，人类史由此首次诞生了“观念圣战”这种激进负典学说。（参施特劳斯晚年圣约翰学院演讲，“我们为什么仍然要做犹太人？”）
对于异教徒的自然世界（一个有缺陷但无罪过的世界）的维系而言，自然法虽然不尽完美，但不多不少，恰好能够保证世界的自然平静的运转而不至于沦入神圣暴力的亢奋和世界荒芜之中。而当神圣的弥赛亚激流席卷这卑微的世界时，人类必将用过量的暴力和牺牲，购买过量的“犹太恩典”。这对双方都是一笔不划算的灾难性交易，必将遭到更加过量的清算和反噬。
作为小结，日耳曼异教大灵知重新恢复自然德性的隐匿品性，犹太大拉比则执意把希伯来神圣价值挽（拘）留（禁）在自己民族的藩篱内部，二者异曲同工，都传达了一个“反福音书”（反普世主义）的保守主义灵知警告：——
德性之城不可公开建在山巅上。
在尼采和施特劳斯的警告和声中，回荡着希伯来小先知何西阿不祥的烈怒：“[时候尚早]，以色列啊，不要像外邦人欢喜快乐。”（何 9:1）
2024.11.20
Aulus Gelli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