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录,灵知在星际线索中显现 | 阿刻隆河学者

文摘   历史   2024-02-26 09:32   美国  
灵知出于希腊,但终将突破希腊,换轨运行在星际线索上。——2016年2-4月间的对谈,有剪辑,分五个小节刊发,共1.3万字。

之一

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看重希腊资源,尤其是所谓的自然观念,这个观念的前提就是世界是永恒的,而不是被造的。现在再看的话,问题重重。

是的,世界永恒的古典图景是一种破绽百出的宇宙论,一种审美主义的视觉幻象,霍布斯曾经严厉批判过,他的国家学说就是建立在对这种宇宙论的批判上的。

法国有个叫Raymond Polin的学者对此有特别到位的感知,在1953年写过一本《霍布斯的政治与哲学》,引起施特劳斯的密切关注,后者撰写了长文“论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译成法文刊登在1954年法文杂志《评论》(Critique)。博朗的问题意识是这样的:宇宙的古典形态被颠覆,新宇宙催生出了霍布斯的政治科学。这里的新宇宙所凸显的就是机械论意义上的被造性,它替代了永恒宇宙的古典形态。施特劳斯对此不予承认,不惜用一种不怀善意的修辞扭曲博朗所揭示的霍布斯的问题意识,他是这样说的:“它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即宇宙必须要呈现为何种形态,以便人们能够按照霍布斯的政治科学所规定的人所应生活的那样去生活。”施故意颠倒了因果,霍布斯就变成这样一个人了,即他为了演证自己的政治科学,不惜虚构一个新宇宙形态。

这对霍布斯来说当然不公正。

类似的修辞技巧遍布施特劳斯的文章,尤其是那些攻击现代性的文章,——他一生都在纠结世界究竟是永恒的,还是被造的因为趋于终结的这个基本问题,我相信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过施特劳斯也一再强调,希腊的世界永恒观念本质上也是哲学家的意志选择,不可能被证实,换句话说,也是一种神学信条。看来世界永恒和世界被造这个老问题需要重新认真对待。

世界永恒似乎是地球视野,世界被造似乎更契合星际视野。

对,一个是看来的,一个是听来的。一个是对宇宙的经验观察,一个是借助先知对造物主的聆听。地心说和星际理论的差别。观天者和听风者的区别,听觉就是旧约、新约和古兰先知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我给西大法学院开过一个“听风者及其敌人”的讲座,讲的就是这两个传统。用星际视野看,苏格拉底这个传统(也是施特劳斯的努力)的意义完全变了,需要重新解释。

用“城邦”包围和吸纳“天”,这确实是场革命,或者用更精确的表述——反革命。

星际思路能不能说就是把“天”解放出来,重新勘定世界的位置,或者极端的说,世界是没有位置的:atopos。我感觉所谓德行、卓越、神赐人以视觉去观看完美理智等等这类希腊理念都是一场骗局,高贵谎言,在隐瞒一些东西。

对,在当时,视觉也根本无法看到真正整全的自然,或者他们意识到,即便是看到了,很可能无法为人类提供一个有序的秩序,很可能会威胁到贵族的统治,使其等级制的秩序破产。

建立在视觉基础上的秩序肯定是有利于贵族的统治。这是幻象,或者说是偶像,实际上可以说就是欺骗。这在一神教传统中遭受重创,由摩西开启了这个启蒙过程,《摩西与一神教》 就是说的这个事,一神教是隐秘的知识。异教建立在视觉基础上的宇宙论肯定是高贵的谎言,它是建立在错误的宇宙知识上的。

这个思路越来越清楚了。我纳闷施特劳斯怎么会认同希腊?他那么聪明,犹太学问也窥见了不少。

当时因为科技不发达,没有天文望远镜,这个谎言是有它合理性的,即是经验观察的结果,也只能看到那么多。但一神教的出现说明,即使是远古时代,某些知识圈子对天文和宇宙的知识远远超过经验的观察,发明一神教那个圈子把这个秘密公开了,这才引起天翻地覆的革命。

我想起一段话,说的是肖勒姆和施特劳斯晚年争论,施不认同肖的犹太神秘论,肖解释说,神秘论里潜藏的是最纯粹最强大的犹太民族活力。

老施会不会害怕这个东西才有意掩盖?

施派其实有个前提其实是很清楚的,即隐秘的教诲,即真理,它对人类的秩序会是极大的颠覆,依我看,说的就是他们犹太传统开启的那个星际视野。

这么说,老施还是有点责任心的。

当然是。小枫强调了他的谎言部分,把其中的张力丢掉了。

但这个谎言随着天文学的进展,即使在视觉这个路径上也破产了,秩序必须重整,启蒙索性再往前推进一步,以星际视野做引领。

天主教之所以惧怕哥白尼等人,而宁愿退回到地心说,就是怕它那套秩序和特权被新宇宙毁掉。基督教本来也延续了那场革命,但往回退得最厉害,偶像化最严重,用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麻木人的探索意志,以达到对星际问题的阻滞。

非洲教父对天主教的三一说贡献最大,我看是埃及化的东西,古埃及神学就是三一神圣家族。新教改革又恢复了一神的星际视野,可谓宗教领域的启蒙运动,美国的政体是符合星际视野的。贵族这个阶层和他们的古典视野及权力垄断终于决定性地失败了。

约瑟夫斯说的犹太神权政体也可以在这个思路上理解,他用这个跟希腊异教政体分庭抗礼。

人最终还是受制于命运,即,作为宇宙的难民,要不停地迁徙,探索,寻求新天新地。希腊的路是“看”,还有一条路(希伯来)是信仰,灵魂拯救,一个是科学,一个是信仰,一个是身体的迁徙,一个是灵魂的迁徙,都是拯救法门吧。

引入“世界难民”这个概念很有必要,也很有意思,用这个和一神教的星际视野对接,或者更激进一点,用“星际难民”,还有“大游牧”“小游牧”这一对概念,前者是一神教的星际视野,后者指的是地球上的游牧民族,美国两者都具备,结合起来了。

我上学期从“自然状态”思路想到了“宇宙难民”问题,不过还不是星际视野。你怎么看齐泽克关于欧洲难民问题的言论?

我只是看重他们对难民问题也那么敏感,但不想琢磨他们的具体意见,他们顶多还是共产国际主义游牧,在地球表面挣扎,缺乏星际视野,没有希望。马克思及其主义在我看来,倒是继承了一神教的星际视野,但在其天路历程中被海市蜃楼的幻象所迷惑,陷入红尘迷误。

看起来美帝还是星际正宗。

这种迷误可能始于黑格尔,妄图把奥古斯丁的双城记剧情暴力整改成单独一个城。奥古斯丁的天城实际上就是星际之城,或者受到星际视野的引领,但他具有难得的清醒理智,这个城不属于地球。后来所有想在此世(地球的显白说法)建立天国的尝试包括共产主义都陷入了理智的疯狂和迷误。中国只强调天下,完全遗忘了星际之事,偶像民族都是深陷地球不能自拔的无可救药之民,星际难民的视野对其非常陌生和耸听。

这是对地球的整风运动。

共产那种历史唯物主义视野其实就是一种星际视野的拙劣版本,阶级难民从原始社会一直迁徙移民到共产社会,获得最终的救赎,期间都是过渡阶段。不得不说,其视野或者历史哲学还是颇为宏大,但归根结底仍然只是“大游牧”的地心说版本,陷入疯狂和迷误了。

共产主义这条进路似乎包含了一个对星际难民的再创造的过程,即难民的无产阶级化。齐泽克就指望把穆斯林难民变成无产阶级,推动历史进步。

瞎折腾,美帝和西方文明是唯一匹配此视野和使命的。但通向天城之路也需要撒旦的力量,需要斗争和冲突,这样人类才会更卓越。在星际视野下,三大一神教可以看作一个东西,即由中东沙漠一群先知前赴后继对星际的提醒和呼告:出地球!这样可以营造一个强大的统一战线和星际联盟,避开无聊的教派之争。

希腊文明也是一个重要盟友。

希腊这个统绪你多想想,我花功夫很少。《会饮篇》能从星际视野重新解吗?希腊的灵魂技艺和一神教的很不一样,似乎求知的味道比较重,我感觉还没有突破视觉这个基础。

柏拉图的确是你说的那样,不仅求知,更重要的是通过求知找到在此世生活的理由,而不是朝向世外的拯救,这一点和诺斯替灵知派不同。宇宙知识服务于人类学。

希腊人努力让人安居于此世,诺斯替灵知派想的是怎么离开,其中摩尼教的天文想象令我很震惊。

摩尼教确实是古代最具星际诉求的学派之一,所以被深受希腊影响的原始基督教和后来建制化了的天主教所迫害。古代被打压的异端负典应该是发现了一些可怕的宇宙真相。Nag Hammadi诺斯替残卷里有大量惊人的思想和意象。

奥古斯丁也是摩尼教徒,后来忏悔改信正统,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改信了,摩尼教式的二元世界图景是他的驱动力,他只能隐藏,断不可能放弃。

美是宇宙论建制的最终论证基础和安慰,这当然是高贵的欺骗,一神教称之为拜偶像。但希腊自身还蕴含着一种击破这种偶像崇拜的力量,此时,美感充当了某种导引的作用。

即,美是真的奴仆?

这就是它求知求真的好奇心,即哲学所代表的。

这种具有爆炸性的东西具有潜在的星际潜力,能够击碎宇宙论这一美的偶像以及它为世俗秩序所提供的安全感和合法性。

也就是说能把城邦的所谓自然正义的秩序予以毁坏。

这是柏拉图努力塑造的苏格拉底的政治哲学的保守主义初衷吧。

那个时代凡是受打压的包括诺斯替、摩尼以及一些小派伪经等都具有某种爆炸性。但无论是借助希腊的视觉之路,还是希伯来之听觉之路,人类早已迎来了星际时代。

这种谎言该是终结的时候了?

世界秩序注定要重整,各种文明必须以星际导向分级,高下得有个评判标准,没有什么多元主义,文明之间必须有个等级秩序,人类必须以星际视野为指引,以“出地球”为终极命运和目标,这是一种必然性。

……柏拉图塑造的苏格拉底靠谱吗?能重新发掘一下真实的苏格拉底吗?

对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最佳评论仍然是西塞罗:他把天带到地上。这话可从两个完全相反的思路来理解:第一,用天(自然正义)解构城邦封闭的习俗正义,可谓一种解放人类的事业。第二,把天捆绑在地上,被道德化地重塑,星际视野消失,这可以说又是一种奴役。前面这条解放式的思路被施特劳斯发掘的已经很彻底了,后面这个思路似乎被人忽视,我也是听了你的星际论以后才猛然悟到。

自然正义还是建立在视觉幻象上的东西,还没有发生星际革命。自然正义本身并没有突破星际视野,还是受困于关于宇宙的朴素美感幻象中,自然权利突破它了。其突破也是借助与希伯来传统在中世纪的汇合,从而获得了某种星际视野,也就是说是一神教把希腊的自然正义视野打开了,在斯宾诺莎那里,神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神,合一了。

星星被留给异教徒去崇拜,犹太人直接聆听神的律法。

是的,“自然正义”就是看星星看来的,但“自然权利”是听来的产物。苏格拉底的哲人式的自然正义是从星星的运动的规律和美中提炼出来的,仍然是一种占星学式的崇拜。更高级一点的占星学罢了。但希腊人的哲学精神和好奇心迟早会发现宇宙是怎么回事,对任何秩序都会是威胁,所以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要让苏格拉底之死来为城邦及其星象秩序殉道。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很可能把苏格拉底故意曲解了?真正的苏格拉底或许非常危险,苏格拉底死前的情景是伪造和单纯的文学虚构吧?色诺分的苏格拉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熟悉这些文本,你再想想。

还有一个喜剧作家阿里斯多芬的苏格拉底,也很有意思,那个苏格拉底还没有把天带到地上,仍然是个纯粹的天文学家,被城邦势力烧了。

色诺芬说,苏格拉底看了这场剧以后,意识到了这是阿里斯多芬在向他发出善意的警告,之后就不再在天上研究天,而是把天挪移到地上了,在地上研究天。学界有对此有一个长期的成见,即认为苏格拉底不再研究天了,而是转而研究道德和政治这些人间的东西了。这其实是一种不幸的误识,苏格拉底没有放弃对天的研究,而他只是改换了立足的位置,从天上下来,立在地上继续研究天。这就是苏格拉底式的政治哲学的诞生。在其中,天受到了地的限制,换言之,地拘禁了天。这是苏格拉底对星际视野的有意放弃或悬置,这是政治哲学的精神,政治哲学在这个意义上牢牢统摄着古典天文学,天文学是显现出来的光明面,政治哲学则是支配性的暗面,它实际主导着天的显现模样,就这样,古典的天象始终受制于人世间的政治,始终呈现为一种不真实的幻象,直至中古晚期哥白尼开启的“天文学革命”真正地把天从地的捆绑束缚中解放出来。

你看能不能把一个真实的也就是属于星际的或者有可能获得星际视野的危险的苏格拉底挖掘一下。注意他的《会饮篇》,尤其是论述灵魂问题那些论述,视觉还是听觉可能是关键。

重释苏格拉底,我正有此意。还有安提戈涅,这个角色我想很久了。对安提戈涅的判断,我是几经曲折,一直拿不准,现在有了星际这条思路,豁然开朗了。

重点还是突出哲学家和先知的教诲在星际时代的重大意义,降低所谓的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家的显白教诲即高贵的谎言的意义,因不符合星际时代的发现及其问题和视野。

霍布斯也在颠覆亚里士多德,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老霍,我觉得有一个根本的古代“地表公民”与现代“星际难民”的对立,老霍的自然状态太像难民状态了,这和他的新上帝国是一致的。

阿文帕齐(Avempace)最后提到了两个出路,一个是留在城邦里为哲学生活辩护,这是柏拉图的进路,一个是迁徙,这是一神教启示律法进路,亚伯拉罕和摩西是代表。

其实,柏拉图借苏格拉底的死已经暗示了后面这条路。总之,古代城邦远远没有足够能力去安顿人类的生存和使命,人并非仅仅是政治性的动物。古代多神宇宙论时代,人对宇宙有一种安全感,政治的动物这种定居性理解是没问题的。近代由一神教主导之后,人的宇宙难民身份就比较突出了,古代对政治的定律性理解仍然安顿在了民族国家体制中,但联邦层面则突出了普世性的星际考虑。


之二

我在看《灵知派经典》。

要着重正典的解释。

用这些负典解释正典是不是可行?比如在解释奥古斯丁的时候,突出摩尼教的位置,恢复奥古斯丁的原初考虑。

正典一般都重在构建世俗秩序,所以锋锐折损不少,外典或负典更具杀伤力,不太考虑世俗秩序问题,没必要把两者缠搅在一起。以正典为主,把其中之星际微言大义揭示出来,然后再以负典佐证之,可能会比较稳妥。解释的重点还要放在正典,它们影响了人类的绝大部分,而负典只属于很小一部分人。那些负典仅具有修辞性的作用和效果,不能抓芝麻丢西瓜。而且,正典中的星际意涵已经足够了,只不过需要悉心解释。

读亚氏的《政治学》,忽然发现所谓文明与野蛮的二元结构是古代城邦(人是政治动物)理念的根本基础。这一点似乎很少被注意到?在一神教视野下,可以认为文明与野蛮的分野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在星际审视下,——类似于神的视野,地上都是罪人。

这就是你说的俯视视角?

希腊人划分文明与野蛮的基础是仰视天体(代表着完美自然法则),然后自认为自己对天体法则认识得最完整,所以最有资格统治野蛮人。包括近代的启蒙运动,也是这套思路,以离自然法的距离远近判断各民族文明的高下。

对的,在一神教里人都是罪人,因此才会出现地上难民、失乐园、新天新地、末日、拯救之类的主题。

一神教是反人类文明,直奔星际的,文明与野蛮只在世俗即地球层面有意义,但在星际层面是没有意义的。文明在一神教或者星际视野看来,其终极的辩护不是自然法,是美,它体现在偶像上,所以一神教都严禁拜偶像。YSL教在不准拜偶像上最严厉,但贝都因人征服波斯等文明之地后开始追求美感,奢侈腐化起来。所以文明的本质或者定义不应是离自然法有多远,根本上是美感。Cosmos的原意就是有秩序的美感。中西自然法都是这个东西,美感是终极诱惑和慰藉,也是辩护,——此即所谓的审美的神义论。


之三

库里亚诺《西方两元灵知论》 看了没有?第150页的“创造性误解”一节讲方法论的,对我们解经有重大启发意义,很不错,我抓紧时间看这本书。这本书对灵知派的界定是反宇宙、反律法。

我想,这肯定是一种星际视野,但过于革命和激进。

其实,圣经本身就是一种星际宗教,不用那么激进仍可朝那边解释。但肯定要使用“创造性误读”,这和灵知派的解经路数一致。还有反人类这一特征,“三反”,灵知派解经时搞得太复杂玄乎了,我们没必要学,我们有自己的意图。只要按照星际意图解,只要在逻辑上是对的,就是正确的。

好的。这本书感觉翻译的很不好。

知道大概路数就行。小枫是不是组织翻译过一本马西昂的书?

是的。

马西昂很重要,他憎恨贬低那一帮犹太使徒(天主教通三统所依靠的所谓rocks),高扬异乡人保罗,这正是新教徒们改革时依靠的。所以任何新教派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马西昂的色彩。这当然也是二元论的星际视野。奥古斯丁的两个城有很强的摩尼教二元痕迹,虽然对犹太教做出过很大让步。这也是后来新教徒比较推崇他的原因。阿奎那就完全堕落了。希腊那条线也很重要,尤其是苏格拉底之死,那是问题核心。这条线索整个看下来,大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 死心塌地安于被七重天球围困的时代(古代城邦)。2. 仰望(模仿)星空(古代晚期各路异端,一直到中世纪晚期,这个时候的天空仍然是托勒密的七重天),也有少量俯视型的人才,大都被打入异端之列。3. 七重天球被打破,哥白尼时代,地心说解体,无限宇宙向人类开放,无中心观不得不被接受,引发又一轮各种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学晕眩和震动,同时也为晚近堕落的多元论幻象埋下伏笔,多元论是星际负典革命诞下的多余物,它的作用就是在旧宇宙正典溃散但新宇宙尚未挺立的过渡时代充当安慰剂和秩序弥合胶水,它本身不具备文明秩序的资格,而只是一种过渡的文明秩序的粘合剂,用最低限度的道德骗术把那些溃散但骄傲的正典难民暂时组织起来。你尽早把那本二元论的书看一下吧。古希腊这条线也很重要,但我还不能把握,还需要再看几年书。

Hans Blumenburg的书也进入视野了,必读。很多以前读过或关注过又被忽略的书又都有新的意思了,他的两本书和星际最相关:《近代的正当性》和《哥白尼世界的诞生》。

你在古希腊多下点功夫,尤其是悲喜剧和柏拉图对话,这才是主战场,希腊的一元论和科学是直接对接的。三大一神教在人文史上就相当于天文史上三次超新星爆发。它始于大以色列~犹大联合王国的崩溃,是政治失败的剩余。一神教相对简单,重点和难点确实在希腊和罗马。

最近感觉亚里士多德的重要性猛增,还有荷马史诗里密密麻麻的星空意象,都需要整理解释。

开辟一条新航路就很了不起了,人类迄今所有的知识都要重新理解和调整。这是对地球的大规模整风运动。我们只能当哥伦布,把方向指出来就行,不可能穷尽航路上的一切风景和发现。约那斯那本书是个范式性的,我刚看完序言,非常好。库里亚诺的书你也赶紧看。配合上布拉格的几本,视野和感觉会比较丰富和锐利,光看布拉格还不够。

我也觉得布拉格写到最后已经耗尽锐气了。近代部分写得太糟糕了,所以我打算先看柯瓦雷的《封闭世界和无限宇宙》,把近代这块拼图补上。我感觉诺斯替灵知论到了现代才找到用武之地。

对,现代才是灵知派大反攻的时代,只是把星际那一面隐藏了,或者缺失了,或者淡化了,这造成了很多问题。如果缺乏灵知派打开的这个星际视野,现代灵知派们的事业也成了孤魂野鬼,在此世更深地沉沦和迷失了,如马克思主义、广义的存在主义以及富于抒情诗性格的整个晚近文学史等等。

存在主义病得不轻,老马还算有大格局的吧?毕竟受过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的星际熏染。

两者都是诺斯替式的对世界的感觉,即疏离或说异化,但存在主义彻底遗忘了来自世界之外的那个纬度,而马妄想在这个世界干出来那个纬度。马的教训有两个,二元论的问题想在一元的此世内解决,以集体为单位获得拯救,在犹太人那里是以民族为单位,犹太人作为上帝选民成为此世的星际民族。在马那里,无产阶级承担了那个上帝选民的使命,其对新天新地即共产主义社会的追求也以失败而告终。对星际的追求不可能以集体为单位,它是个体或者类似共济会精英群的事业,可以看做无限宇宙中的一个个致密纯粹的小星团。存在主义,共产主义,印度教,佛教,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诺斯替灵知,摩尼教,拜火教,希腊等等,都是我们的星际联盟。这个世界本来是邪恶的,短暂的,苦难的,注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拯救,霍布斯那个“自然状态”的假设也是诺斯替灵知论前提,和马没有什么差异,但马陷入了犹太人固有的疯狂,妄图在此世赢取拯救,而且是集体性拯救,民族的或者阶级的。相比之下,基督教穿透了这种集体拯救的民族壁垒,将上帝的统治奠基于个体的灵魂深处,这是宗教世界里伟大的联邦制原则和奠基。此后西方的政教分开也沿袭了这一传统。



之四

我大概找到莎剧的突破口了。

那很好啊!还有希腊悲剧。

希腊悲剧我只对安提戈涅有把握。我直觉最关键的地方是“恐惧与怜悯”这个问题。柏拉图驱逐悲剧,其实就是要驱逐这两种激情。悲剧要保留这两个东西,并且要传染给人类。我感觉这两个激情大有来头,是命运特意为人类安排的,不可随意消除。尼采对悲剧的看法值得关注,他认为到亚里士多德,就不懂什么叫悲剧了。柏拉图应该懂,但他隐蔽和故意曲解了很多苏格拉底发现的恐怖的东西。按尼采的看法,到欧里庇得斯,他就不懂悲剧了,或者把悲剧给庸俗化了。

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的外来神,东方的,可能古埃及的奥西里斯,是一个掌管死亡复活的神,是他打开了世界的那个恐怖的真实的一面。

欧里庇得斯已经没有神学了,全是市井人物,不过那个时候出现了哲学(自然学),是神学的替代品。

希腊悲剧用审美的沉醉化解了对世界的恐怖认知?

似乎是,我还拿不准。

尼采后期似乎放弃狄奥尼索斯这救主,倚重查拉土斯特拉这一伊朗两元论的教主,很有意思。尼采是非常清楚灵知派两元论(一神教其实就是扭扭捏捏的灵知派)带来的此世的分裂和无望,所以他一直想用一元论来解决,手段就是审美。或者用欧里庇得斯前的悲剧传统来对抗,此世无望的垂死挣扎吧。不过,我有个想法,尼采的这种解决之道适合贵族和统治者,灵知派包括基督教等适合大众,不透彻,还要想。

古希腊用悲剧和哲学(自然知识)堵塞了灵知(神秘知识)派的的解决之道,但两者未必没有参透灵知派对世界的感觉,即呈现在霍布斯那里的人事前提,苦难,短暂,污浊,等等。

哲学的传统也很伟大,它其实是一种科学精神,但柏拉图用政治哲学堵塞了这种精神的可能爆炸性潜力。

我看了你刚发的讨论,终于悟到了自然权利就是难民的权利,每个人都是难民。近代思路越来越清楚了。施特劳斯辩护的自然正确是古代托勒密天文体系的政治表述,哥白尼以后就被终结了。

在诺斯替灵知派包括基督教的理解中,世界包括人的身体就是物质,污浊短暂,在此世里唯一的政治议题就是安顿人的身体。这就是霍布斯的意图和继承——自然权利。

是的。希腊的“自然正确”,前提是“什么是好生活?”这的问题只能在一个有限的封闭的和谐宇宙里才能提问,这种宇宙很美丽,有秩序感,可以从中提取出自然法则供人模仿,这就是自然正确,一直演变到阿奎那的自然法。近代天文学革命,宇宙被大幅贬值,再也提练不出任何可供模仿的法则了,反而成了人类的敌对势力,这个时候,正确的问题不再是怎么达成美好生活,而是怎么保命。

征服自然的线索就自然而然地演化出来了。

对。

在这个视野下,很多现代方案需要归还他们本该拥有的荣誉。你看完那两本书后可以好好规划下学期的课程安排。

已经在考虑了,准备讲莎剧,大题目就是“费解的世界”。,莎翁似乎非常忧心“世界”的状况。这应该都是哥白尼与灵知化的新教大地震引发的余震,世界发生变异,难以理解,出现哈姆雷特式的精神病(哲学已经没有能力解释世界),同时,中古神权政体的神学——形而上学(天文学)理论基础也被摧毁,引发王座倾覆。莎翁的世界图景就是“后哥白尼”的样子,灾异、变乱、丑怪、不自然,理性已经无法思考它,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在这个背景下才能得到最终极的解释。中古托勒密的和谐宇宙已经宣布崩解,但是余音仍在绕梁,给人诱惑和慰藉,莎翁笔下很多人物都处在这个魔咒之中而不能自拔。“王座”是莎剧的主要发生地,这个小宇宙对应着大宇宙,位居中心,是托勒密“地心理论”的遗留,莎翁的“王座”极度不安全,这又呼应了哥白尼对托勒密的革命。借这个课,我也想清理一下“希伯来神权政体”这个线索。

……

约纳斯的导言写得好。犹太一神论、伊朗二元论、巴比伦占星学、希腊化各种学说,都是“去国家化”以后的产物,都有难民气质。老莫的《外族的智慧》也可看看。严格来讲不是外族,因为那些智慧已经从国家和民族的具体的地域里连根拔起了。漂泊无依的智慧,难民的智慧。

古代城邦的解体释放出了大量非城邦的、反政治的、反正典的力量。

很有意思。

我想把正义战争定义成“难民战争”,也就是说,以“自然权利”为理由的战争就是正义的,相反,以“自然正义”为理由的是不正义的,后面包括古希腊、罗马、基督教这“三统”意义上的“文明战争”。这会不会太激进?

可以,说得通,两者间有个转变,也不矛盾。在宇宙论时代,人类的难民本质没有暴露出来,只是被少数灵知人物发现,但被正典压制。基督教那支“革命红军”进入西方后,难民本质才充分显示出来了。开课讲格劳秀斯的《战争法与和平法》最重要、最紧迫,莎士比亚暂时缓缓吧,有兴趣写两篇文章就够了,他是次要人物,佐证性大于开创性,可以不理会。

我再想想。用这个思路解释奥古斯丁,非常合适,上帝城就是难民的国家和军营,跟霍布斯的利维坦思路是一样的。我看讲《上帝城》算了,或者和利维坦两本一起讲,我再想想,计划一下。

可以把“自然正确”定义为地心说时代的正义战争的基础,把“然权利”定义为星际时代的正义战争的基础,它是宇宙难民的权利,只是对其卑微的物质和身体性欲望的安顿,与霍布斯所说的那个灵知性的世界前提相适应。——身体性欲望和激情(自然权利)。

对的。

这个转换的基础就是地心说和托勒密那个天球的瓦解,自然法则这个东西变得费解、混乱甚至不正义,并终止向人世输送古代才有的自然正义支援。

要把灵知派的视野和近代天文视野的道德意义打通,这个环节难度不算大。


之五

诺斯替灵知背后是不是有“反犹”的意思?

诺斯替和基督教都有反犹反律法包括反摩西的意图,基督教那里以马西昂最具代表性。

这样的话,基督教和诺斯替的冲突就是内部矛盾了,早期教父都是以马西昂为主要对手,基督教正典化进程很大程度上以批判马西昂为前提基础。马西昂和灵知派应该是同盟,以三统教父们为共同的敌人,新教尤其路德继承了马。对天主教而言,马构成最大的威胁,因为他是在圣经文本内部得出和灵知派相同的结论的,即旧约的造物主是邪恶无能,蛇才是那个最高上帝的化身,它来以知识拯救人类,这似乎是一个希腊线索,只不过是非常激进的希腊线索。

施特劳斯之所以反对基督新教而推崇希腊,正是因为天主教的“通三统”将犹太拉入了天主教神圣同盟,这样犹太就获得了相对有利和安全的生态位置。如果强调福音书和“塔那克”的断裂,也将犹太统绪置于反犹之危境,而且对犹太教及其律法传统是个毁灭性打击。所以,创世纪中上帝所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是善的”对他就格外重要,某些福音书中以耶稣的名义所说的新约不是对旧约的毁弃而是完善,这句话对“通三统”也格外关键。

马西昂之所以倚重路加和保罗,而贬低犹太十二使徒,正是因为,他倚重的经文与旧约存在着巨大的断裂,他以此推理出旧约的上帝邪恶无能,与灵知派的结论一致。

我也正想重新看一下老施那篇《创世纪》解释。感觉那篇文章里隐藏了一些东西,他对《创世纪》开篇的“光”和“星体”的解释非常神秘。

如果施真的是这样考虑的话,那就相当于他自己削掉了自己的棱角和锋锐了。为犹太现实政治,在思想层面做了很大妥协,面对惊世骇俗的深邃思想能够保持节制,甚至直接放弃,不贪恋,不沉溺,了不起。

我猜施特劳斯对天主教应有好感,对新教没有好感,对希腊有好感是为了把犹太人的命运和西方进行捆绑,即维持“Judeao-Chritian”这个表述中的那一短横,而锻造那一短横的正是“统三统”的天主教教父们。反对灵知派及其革命性以及所有的具备革命性的思想资源实在是对犹太教的战略保护。

对的,他对天主教有好感,《自然正当与历史》在论证古典自然正当理念时,注释里大量引用阿奎那和西班牙萨拉曼卡经院神学家。

正是。所以他对施米特的态度也会很暧昧,天主教及其特有的“南方”理念是重要交集,尼采也可以在这个环节纳入进来,这是一个保守主义时刻。

对。他的犹太的研究其实只有一个根本目的:把犹太律法传统和柏拉图政治哲学传统勾连起来。这一段思路我很熟悉。

是的,这就是政治保守主义,也是布鲁门伯格说的天主教式的“宇宙保守主义”。

天主教、犹太教,都会本能地“依附”希腊这套地球正典的筋骨。

……

诺斯替灵知的拯救理念里没有受难和赎罪,神变成人纯粹是拯救计划的必要性使然,是一种伪装和骗术。这个学说非常厉害,从中也可看出灵知的精英气质。

罪和自由意志的观念是为无能邪恶的造物主脱罪,灵知派不认为人有罪,人的沉沦只是无知,人受必然性和命运统治。

那样的话这可就是希腊异教哲学家们的思想了。

是啊,在此世受命运和必然性统治,这个见识很清醒健全,自由意志是“三统派”为辩护造物主的正义性而设计的发明和幻象,同样情形还有“罪”的观念。

这样的话太好了,希腊的命运、悲剧这个思路就可以引进来了。针对希腊神话和悲剧开启的命运难题,柏拉图和诺斯替灵知分别提出应对方案,感觉可以这样理解。

对!灵知派其实也是“通三统”,希腊、基督教、波斯(伊朗)。它对理性知识与拒不妥协的沉思的倚重具有非凡的希腊气质,只是它对知识的理解不同,它比希腊正典多了一个彼岸世界,进入这个世界人才可以摆脱必然性和命运的支配。——只有二元论的两个世界才能克服封闭的一元论,为困锁在一元世界中的宇宙难民提供救渡之路。

马西昂的学说确实非常有意思,闪烁着异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构想的异乡神和拯救论非常契合宇宙难民,把“自然权利”解释成难民理论,非常合适。有了马西昂的视野,就很容易理解施特劳斯为什么能够把犹太和希腊统合在一起了,希腊城邦和耶和华的世界共享同一种正典精神意图(律法),只不过后者的野心格局要大得多。

马西昂确实更重要,因为他没有采用其他灵知派惯用的寓意解经法,是采用字面解的,且紧贴圣经文本,不过采用了倒推法,即从新约的某些经文倒推到旧约,得出了和其他采用寓意法乱整的灵知派同样的结论。

看来问题都汇聚到《罗马书》了。自由主义对世界也不抱希望,这个灵知派或者亚伯拉罕体系对尘世的预设要揭示出来。人的难民本质要突显出来。一元论是以和平为基本预设,灵知或者亚伯拉罕以战争为基本视野,这一点一定要突显出来,如亚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那里分别体现出来的。

古代灵知派没有摧毁托勒密的天球,而是利用它,改造成拯救工具,近代天文学否定了这个天球,拯救工具也就没有了,我觉得这是现代星际力量在近代遇到的的最大问题和努力起点,他们需要重新设计拯救工具,这似乎是催生近代“征服自然”类学说的根本原因。

是的,古代“星际派”和托勒密不是一个话语体系,星际派是神秘知识,或神圣知识,是灵魂的救渡。虽说是一种灵魂拯救术,但星际派对自然和必然性的不屑和克服为近代科学决定性地扫清了障碍,为身体的出地球和星际殖民奠定了理论基础。培根们的“新工具”才是星际穿越的工具,灵魂和身体都在路上了。

灵知派的思路是重新解释了托勒密式的古代天文图景(九重天),认为它是德穆格(低等级的神)创造的,目的是神圣力量可以沿着这个梯形结构下降到尘世实施拯救行动,拯救结束后,这个九重天的宇宙就终结了。这个思路既反映了灵知派对宇宙的蔑视,也反映了他们在拯救技术层面难以突破的瓶颈:即他们尚不具备近代天文视野下的宇宙结构,只能对既有的宇宙结构进行创造性转化,使之服务于来自天外的拯救行动。和他们相比,近代天文革命打开了无限空间,这意味着在旧天球消失的那一瞬间,地心说图景坍塌溃散,地球人就“就地”转化成“外星人”,进入星际空间了。这确实是最彻底的革命,是对所有既有秩序的否定,引发的震撼和恐惧是史无前例的,布鲁诺和帕斯卡的不同反应可佐证。

在诺斯替那里,随着拯救的完成,德穆格—托勒密式的宇宙结构随之消亡,这个思路让我想到霍布斯的“利维坦”,他说他的这个“利维坦”也终将会灭亡。“利维坦”显然是霍布斯建造的拯救工具,我感觉它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它的必死性,亚里士多德建构的那几种政体是不会灭亡的,只有相互之间永恒的自然流转,这是古代国家与现代国家的根本不同所在。我很想把现代国家终有一死这一点强调一下,以此更加凸显其现代人的难民地位和星际归属。

把国家当成星际穿越的运载工具就行了,国家的星际特质必须显现出来,这是灵知要做的事情。

对,国家的工具化,其本身不是目的,和培根他们的“新工具”是一脉相承的,对亚里士多德世界的继承和突破。灵知出于希腊,但终将突破希腊,换轨运行在星际线索上。(更多对谈在整理中…)




漫漫冬夜,在蛰居阿提卡乡间的时候,
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Noctes Atticae,Praefatio, 4, Aulus Gellius

阿提卡野话
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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