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的“长电报” | 阿提卡野话

文摘   2024-06-01 09:47   美国  

1946213日美国国务院给驻苏联大使馆公使级参赞乔治·凯南(George F.Kennan, 19042005)发送了一封电报,要求他对194629日斯大林在莫斯科选民大会上的演说进行分析。1946222日,凯南向国务院发送了五千余字的“长电报”,阐释了后来被制定为对苏政策的“遏制战略”。

其中他对苏联当权者的行为心理是这样描述的:“克里姆林宫有关世界事务的神经质的看法,根植于俄国传统的和本能的不安全感——最初是一个和平的农业民族,在辽阔的平原上与凶悍的游牧民族为邻并努力生存,而产生的不安全感。随着俄国同经济上更先进的西方进行接触,又增加了它对西方更能干、更强大和更好地组织起来的社会之恐惧。后一种不安全感与其说是在折磨着俄国人民,毋宁说是在折磨着俄国的统治者;因为俄国的统治者一贯认为,自己的统治在形式上是相对陈旧的,在心理基础上是脆弱的和不自然的,经不起同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进行比较和接触。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总是害怕外来渗透,害怕西方世界同他们直接接触,担心一旦俄国人了解了外部世界的真相或外国人知晓了俄国内部的真相,便会导致某种后果。”

一部优秀的小说几乎可以等同于一部历史著作,例如《复活》。有人提出应该对特别十年的历史予以澄清,实际上,对这段不堪历史的记述在莫言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和金宇澄的《繁花》就已经相对完整和精辟了。对普通人来说,没有必要再去浪费时间从故纸堆里找寻“迫害”的材料。

凯南对苏俄高度浓缩的认知需要用浅显或者相对雅俗共赏的方式表达出来。埃默·托尔斯的《莫斯科绅士》就是这样一部著作。它适用于布鲁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中所描述的,追求和钦羡古典教育又尚未被摇滚乐败坏的中间阶层。他构设了一家名为莫斯科大都会酒店,在酒吧、客房、餐厅、楼顶等几个场域里,用为数不多但各具代表性的角色阐释了他对俄国革命爆发到赫鲁晓夫上台的理解。这本小说把苏联五十多年的统治和统治危机揭露出来,底色就是凯南的那几句话。

托尔斯笔下的罗斯托夫伯爵被废黜和剥夺统治权力并被判令禁足的莫斯科大都会酒店当然就是对俄罗斯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戏仿和模拟。伯爵隐身在大都会酒店后来成为酒店实际的三个掌门人之一(请注意这种新型权力格局)。而那个在革命后逐步爬上酒店管理人的外行“教父”,一个将葡萄酒只区分红和白的布尔什维克仅仅是一个傀儡,他既不能管理厨房也不能确定菜品,甚至连给中央委员提供的服务都是伯爵亲自出马。在这样的戏剧化情形下,伯爵反倒从贵族被改造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劳动者,而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央委员无疑又走上了不劳而获的“贵族”地位。

革命的扭曲和反转正如伯爵所言:奢华会再度回归。

年轻的尼娜被布尔什维克的浪漫化意识形态所欺骗,这个平民子弟不知以何种方式获得了象征大革命赐予的可以打开大都会酒店全部房间的密钥,或许是他作为拖拉机制造工人的父亲的杰作。也正是她拿着这般万能的钥匙带着伯爵打开了大都会酒店的全部门禁,窥探到了此前伯爵无意关注的酒店运行所必须的细枝末节,带给伯爵的重要启示可能是:统治就是对高贵和卑微的平衡术。

一场火热爆裂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改变了沙皇和东正教的权力格局,这样一场革命的心理机制又是什么?作者托尔斯借伯爵好友,那个伯爵在帝国大学的舍友、诗人,一个从亢奋而至绝望的反思者米什卡这样总结:俄罗斯人有着决绝的自我毁灭决心,如拿破仑时代的莫斯科大火一样。这场类似的大火一定会再燃起一次,二次,三次。农业集体化造成数百万人饿死,被谎言欺骗的尼娜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眼见的现实,不被信任和放心的结果就是对知识精英驯化而进行的西伯利亚流放。那么革命“丰硕的”成果代价是什么?是“不惜一切”。

诗人米什卡因为拒绝将契诃夫的一封信中关于俄罗斯人的“面包不是很美味”的文字删除而遭遇到政治忠诚的怀疑并被流放到六城之外。小说起首的那首诗,那首将伯爵审判并判令终生禁足于大都会酒店的诗作其实就是诗人米什卡的力作。在沙皇的时代,发表了这样一首诗对代名的伯爵没有丝毫影响。很难说,如果沙皇具有布尔什维克这般如同犹太人的那个上帝一样独断和不宽容的品性会不会还能被红军攻破克林姆林宫。但可以说,布尔什维克正是依靠这样的独断与不宽容的品性维系了在俄罗斯相当长时间的统治,直到奢华重新从大都会酒店的暗影里走上已经铺好桌布、摆好餐具的饭桌上。

金宇澄的《繁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描写特殊年代的抄家,地板墙壁都会被敲碎看看有没有隐藏金条美元。作为资本家的阿宝爷爷被抄家最甚。在《莫斯科绅士》里,伯爵之所以能够在大都会酒店逍遥多年,其根本原因就是祖母所留下的桌子腿里藏满了金币。可见,财富是对抗动荡年代最大的护身符,前提是不被对家发现和抄走。

抄家不彻底预留了小说的延展性,使得索菲亚能在巴黎叛逃。她凭借隐秘的财富传承和钢琴天赋将会在“西方国家”开启另一段迥异的《纽约、芝加哥淑女》故事。托尔斯所撰述的《莫斯科绅士》实际上就是一部“索菲亚出走之前”的故事。

作者系四川国金律师事务所律师,“海外汉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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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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