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显白的和那隐藏的俱往矣,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序言的分岔小径 | 阿提卡野话

文摘   2024-08-23 07:51   美国  




当我化为灰烬之日,愿我的侄子念出我的名。-麦考莱爵士


列奥.施特劳斯的《自然权利与历史》经常被当作入门施特劳斯思想的著作。理由是这本书在其诸多著作中读起来最为浅显易懂。世人对施特劳斯的理解,也多半出自这本书,这本书由一系列的演讲集整理而成,施特劳斯透过对“现代自然权利”的批判,进而抨击了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最终捍卫了”古典自然正当“。


由此,这本书就被简单理解为,”现代自然权利“和”古典自然正当“的古今之争,并且,”古典自然正当“获得胜利



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考察本书的第七版序言,也许能从中挖掘施特劳斯更深邃的思路。


在《序言》里,施特劳斯说,透过维柯《新科学》,他对“现代自然权利”的理解得到了深化。


为何透过维柯可以理解“现代自然权利”?并且,既然理解维柯对于”现代自然权利“有重要作用,但为何他在正文中又不提到维柯?


只有带着这样的思路,我们才能接近这本书真正的意图。才能理解《自然权利与历史》扉页的两段《旧约》引文,和为何开头要提到《独立宣言》问题,接触整个施特劳斯思想的核心秘密。


维柯在《新科学》中,指出了一个深奥重点:神意是诸民族的基石,神意是城邦之所以能建立的核心。维柯意图抵抗当时方兴未艾的无神论社会契约思想



然而,古典政治哲学早已有此"神明立法“的思想,柏拉图的《法义》和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均是此线索的典范作品。在他们的著作中,阐释了城邦在神意指引下的立法,并成为和”古典自然正当“的来源


那维柯与他们有何不同?


从维柯对柏拉图和斯多葛等的批判,可以看出,维柯认为古典神意论有着命运的“自然色彩”,也就是在天球宇宙下的封闭空间当中,”古典自然正当“。在维柯看来,神意是一种至高的主宰。尽管维柯并没有直接说这个神意就是上帝,但我们可以肯定,维柯运用了耶路撒冷的视野


在这个视野下,将推导出一个冷酷的结论:“古典自然正当”本身是堕落的,只是一个天球宇宙內的假象。在“古典自然正当”所依循的天球宇宙外,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至高法则在运行。


在这里,要注意,古典哲人对于“古典自然正当”并不等于最高真理实际上是有清晰认识的,如伊斯兰哲人阿尔法拉比在《书简》147篇的说明:哲人出于一些理由,他会提出一些他并不真正相信的教导。


这个理由就是显白教导


曾经,显白教导是雅典和耶路撒冷的共识,显白教导的意义是什么?迈蒙尼德《迷途指津》给出了阐释:律法的根本目的是使人灵魂与肉体完善,用施特劳斯在《论卡札尔人书》中的说法,就是透过宗教教导人道德上的好,以维持尘世的良好秩序基础。这一显白教导,实际上就是古典天球宇宙的基础


显白教导的存在,意味着雅典和耶路撒冷更深的一个层面:还有一个更高的真理,只是各自的理解不同,这就是哲学与启示。这条隐密路径的探索,就是隐微教导,用隐微写作的方式给少数人。(也因此,基于显白理由,古典哲人可以居住于宗教中,同样的,基于隐微理由,他不会真正相信。)


既然,古典哲人们已经知道,关于“古典自然正当”的教导,并不是全部,那为何施特劳斯认为维柯之后的哲人们和古典哲人们有巨大差别?


这一点正是施特劳斯对于现代哲学最重要的思索。


施特劳斯提示我们,去留意他两篇文章,《论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和《洛克的自然法学说》。在这两篇文章中,施特劳斯推导出一个结论:霍布斯和洛克改变了政治体的根基,一种新的根基扫除了雅典和耶路撒冷曾经的显白共识。


什么根基呢?实际上就是维柯提到的那个对象:至高的神意。


在至高神意面前,古典自然正当的土壤,关于尘世道德的显白教导背后的天球宇宙,被彻底击碎。


可以说,原本属于耶路撒冷的隐微教导突然被以很直观的方式灌输给了大众


这就是哥白尼以来的天文学革命的核心含义。也是近代以来,所谓对无限宇宙的恐惧。于是古典自然正当退位了。


然而,公众依然需要道德生活,因此需要新的显白教导。霍布斯和洛克必须创建一套新的公众教诲以实行新的显白教导


那霍布斯和洛克直接以至高神意当作现代社会显白教导的基石了吗?


是,也不是。


篇幅有限,我们不可能在此详述霍布斯和洛克的深邃意图。我们只需要把握这一点:一种根基是根据改写至高神意的“现代自然权利论”被提了出来,并被教化给了大众,这就是现代版本的显白教导


这其中的代表性政治纲领,就是《独立宣言》



因此,施特劳斯说,美国是“前现代”国家。“前现代”即是指,《独立宣言》包含了显白教导的部分真谛,尽管这套显白学说的根基已经被改变了,變成被改写的“至高神意”。因此,探索《独立宣言》,还能摸索到显白和隐微这一古老的命题。


这个现代版本的“显白教导”,最终成为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变成了现代国家的民族主义和公众的主流意见。在这个过程中,最高神意被隐去,显白的含义被彻底淡忘,雅典和耶路撒冷关于最高真理的争锋也一并消逝。剩下的,只有霍布斯以来,近代哲人们意图推动的世界性的政治理论和冲动。


于是马克斯韋伯和卡尔马克思出现了。


到这一步,真正的哲学和真正的启示都被遮掩了,人文学也因此彻底变成了社会科学


探讨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发现施特劳斯的良苦用心:透过反击现代自然权利论当中,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的部分,施特劳斯真正要恢复的并不是那个美奂天球下的古典自然正当,而是古典自然正当的背后:雅典与耶路撒冷关于至高真理的论争


具体的做法是,在书中透过串连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与阿奎纳的论述,建构了关于“古典自然正当”的体系。接着,透过霍布斯与洛克的环节,运用他们的“现代自然权利”击碎了“古典自然正当”,为“”哲学与启示之争“开辟道路,接着,再透过对卢梭和伯克(实际上是对黑格尔)的批判,击碎了”现代自然权利“本身对于”哲学与启示之争“的遮蔽。


由此,《自然权利与历史》的隐微教导便是:哲学永远是可能的,正如同启示一样


对这条可能性路径的探索,永远在哲人与先知之间展开。


因此施特劳斯在《序言》结尾处才会如此描述更高的“神法”。


如同施特劳斯在1950年代写给沃格林的一封信中所言:自然权利真正重要的,是它是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哲学与启示之争的永恒问题


但施特劳斯依然温柔的留给了大众一个显白教导:从《自然权利与历史》的结尾关于伯克的论述,我们不难推测,对于“末人”时代而言,洛克-伯克式的帝国主义秩序是他们最好的、能维持道德的现代归宿。从东亚历史的发展来看,也完美印证了施特劳斯的洞见


最后,回到本书的扉页引言,两个来自《旧约》的段落都直指神法的根本。


这个根本也就是探索哲学与启示的起点。


透过上述绎读的尝试,我们可以发现,《自然权利与历史》并不只是一本介绍自然权利史的现代著作,里面依然一以贯之的回到了哲学与启示的问题。


这或许也是施特劳在书中对维柯并未展开的理由:关于最高神意,他保持了缄默,所以在《序言》中他提到了他的色诺芬著作。色诺芬的克制,即色诺芬的显白教导,便是哲人对至高神意保持沉默,尽管他内心可能已经做出了决断,这是最深邃的保守。


(这篇文章提出了重要突破,是“知道人文”最新制作的“自然权利与历史研讨课”序言,点击“阅读原文”可直达课程详情。序言由燕子君博士撰稿,源康碇博士提供讨论意见,两位保留所有文中版权的权利。)



相关阅读

对谈录,灵知在星际线索中显现 | 阿刻隆河学者




多山的伊庇鲁斯深处,幽暗的阿刻隆河畔,诸世代的观察者

阿提卡野话
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