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1888年春遗稿”15 [30]第2节:
【凡是找到了责任承担者的地方,处处都有在那里寻找的复仇本能。两千年来,这种复仇本能一直如此这般地主宰了人类,以至于整个形而上学、心理学、历史观念,尤其是道德,都是以这种复仇本能为标志的。……人甚至以此不惜使上帝得了病,使一般此在(Dasein)丧失了自身的清白:其做法是,把任何一种如此这般的存在(So-und-So-Sein)都归结为意志、意图、目的和责任行为。整个意志学说,迄今为止心理学(灵魂学)最严重的伪造,本质上是为了复仇的目的而被虚构出来的。……如今,欧洲似乎已经踏进了相反的运动,我们这些安静之人,我们这些极北净土之人,重又竭尽全力企图从世界上取消、祛除、消灭罪责概念和惩罚概念,以极大的严肃性为自然、历史……和上帝消除这种污秽。……我们希望为“生成”赢回清白,要成为一种更纯洁的思想的传教士。】
罪,归罪、审判,这些东西都是圣经理念。古典希腊强调自然的无罪和天真,把毁灭交给肃穆的命运,这就是悲剧世界的图景。但是,它里面最终还是生发出了一种微弱但顽强的罪感线索,即因无知而犯罪,苏格拉底代表了这条线索的始作俑者,他因此把哲学和爱智抬到了高处,但羞辱了命运、诸神和天真的生成秩序。尼采终生挑战这种罪化文明,认为这是一种颓废、怨恨和对生命的抑制,他就是从这个视角批判苏格拉底的,苏格拉底用令人窒息的辩证法——一条刻薄的必然性铁链(自然法)——追讨人类的天真、无知和过失,并将其定罪、审判。正是在着意义上,柏拉图《申辩篇》需要逆向解读成辩证法对前苏格拉底世界的定罪与审判,这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问题”第一次在雅典法庭显现。尼采拆解了苏格拉底,拆解了苏格拉底代表的高级法,因此也就从原则上拆解了闪米特人的高级法,这就是受到惊扰的闪米特“宗教大法官”施特劳斯得以现身解读柏拉图对话的原因和契机。他希望克服尼采,但常被尼采克服,这就是施特劳斯的一生。
不审判、不拯救、去罪化,这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核心,与“保守灵知”有很深交集,卡尔·施米特在法学方面应用了尼采。纽伦堡审判加深了他在历史神学史和形而上史层面对“罪与罚”的厌恶,尽管他寄予厚望的那个集团确实犯下滔天罪行,天理难容。罪犯们都死掉了,罪与罚仍留驻世界,保持对世界的根本贬低、羞辱、诽谤和震慑。就“罪与罚”这伟大的论题性而言,卡尔·施米特的法学文本之下,潜伏着一个可怕的尼采和一个深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古老而异端的希腊激进灵知哲学把他们汇聚在一起。
尼采的异教思路似乎把世界上的“坏”元素处理成自然的无辜、无罪的东西,听之任之,或者交给命运,任期像植物一样静静毁灭。苏格拉底—闪米特“高级法家族”则把这些“坏”元素转化成“罪”,所以审判、惩罚、干涉、正义圣战、善、复仇、良心等等一整套道德净化机制和肉体物理清洗术就鱼贯而出了,其演化轨迹常常发生冲天的扭曲、变态,成为过量的正义、过量的恩典和过量的审判,以完美的名义给这个永远不可能完美的世界造成更深的折磨,以过量的、神圣的败坏替代次级的、自然的败坏。
当然,相应的,尼采这条“死不认罪”的思路也会发生扭曲和败坏,沦为“前基督教时代”那种未经闪米特强光启蒙过的各民族的黑暗洞穴,也就是荷马史诗记述的巨人族的洞穴。扬巴斯蒂塔·维柯(Vico)把这些黑暗的民族洞穴研究得无比透彻(《关于万民共性的新科学》),他站在世界洞穴的入口陷入矛盾,想让一束天外强光(它由闪米特人的魔术制造)照进来,但又想仅仅满足于暗弱柔和的自然光(自然法),同时又嫌自然光不够亮,他就动脑筋试图加强这束光的亮度,最终似乎还是要求助闪米特光学魔术。维柯的游移不定是对文艺复兴南方和文艺复兴北方冲突的全盘刻写。很遗憾,我们似乎找不到尼采解读维柯的记录,尽管他最深刻地领受到了那种南北之间原则性的冲突。
尼采“1888春遗年稿”15 [118]第12节:
【“为了能够孤独地生活,人必须成为动物或上帝”。——亚里士多德如是说。】
这就是尼采的反向解经技术。施特劳斯也常用,但永远没有如此赤裸地袒露出令众人不愉快的结论。——他只走三公里,剩下七公里留给读者自己走,这可能意味着,逻辑尽头前的那七公里对不完美的世界、对平凡的众生而言是不必要的推论,是过量的真理,让它沉寂在人迹罕至的暗处未尝不是一种对公共美善的致敬和服从。我印象最深的是施特劳斯早年解读卢梭那篇文章,——“论卢梭的意图”,一大部分内容用来分析那个不想做法国人的日内瓦公民的《孤独漫步》中的十篇“遐想”。在文中,他把哲学生活和政治生活毫不妥协地分割撕裂,但在哲学家的“孤独生活”这个节点戛然而止,也就是说他只走了三公里。再走下去,那么剩下的七公里就必将延伸到那古老而异端的灵知线索了。这位闪米特人对此保持了几乎终生的沉默,从不公开讲论,可能是太爱惜他身上那层道德羽毛?也可能是对诸民族智识禁忌的深深畏惧?——他既厌恶那支在九公里路标处折返而归的“沉沦灵知”污染他对洁净的道德执守,也畏惧“保守灵知”在十公里尽头遭遇到的虚无深渊。
尼采“1888年春遗稿”16 [15-16]:
【反对“旧信仰”的斗争,就像伊壁鸠鲁所从事的那种斗争,在严格意义上曾是反对先在的基督教的斗争,——反对已经阴暗化、道德化、渗透了腐败的罪责感,变得陈旧和病态的旧世界的斗争。——不是古代的“道德腐败”,而恰恰是它的道德化,成了基督教得以主宰古代的前提。道德狂热(简言之,柏拉图)摧毁了异教,因为它重估异教的价值,并且让异教的无辜吃了毒药。——我们最终应当明白,与胜利的、成为主宰的东西相比,在此战败的、被摧毁的东西乃是更高级的东西!——基督教是从生理腐败中成长起来的,只在腐败的土壤里扎根……——我们少数人或者多数人,敢于重又生活在一个非道德化了的世界里的我们,按信仰来看,我们是异教徒;我们很可能也是最早理解异教信仰是什么的人,必须设想为比人更高级的生物,但这种生物却在善与恶的彼岸;必须把一切高级存在也估价为非道德的存在。我们相信奥林匹斯——而不信仰“被钉十字架的耶稣”。】
这些话应该震撼过年轻的施特劳斯,从而强化了他做一个犹太人或闪米特人的巨大意义和巨大负担:反基督,或敌基督。但他的犹太性用是柏拉图的面具小心伪装过了,而且是政治的柏拉图、律法主义的柏拉图、作为闪米特人的柏拉图。他和尼采一样反十字架,但他似乎并没有和尼采携手走进宁芙(Nymph)不再欢舞的奥林匹斯山。他和柏拉图一起,沿着苏格拉底的政治哲学——那用伟大的存在之链扭结浇铸而成的辩证法,走向“前十字架”时代的闪米特。在狄俄倪索斯信徒和法利赛人之间,施特劳斯选择了法利赛人的律法之路。——1933年5月19日世界即将陷入重罪的危难之际,施特劳斯在巴黎的逃难路上给洛维特写的信值得一读再读。
2024.12.13
诸世代的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