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录 | 格劳秀斯《论战争法权与和平法权》课后问答录

文摘   2024-07-04 07:33   美国  
Stephano della Bella, Death on the Battlefield, c. 1648


2018年10月27日



欧洲古老的城邦德性及欧洲秩序被“战败者”改变,与清朝入主中原被汉文化同化是否有相似之处?征服者与战败者之间互动结果,主要会受到什么因素影响?
形式上是相似的,即征服者被战败者同化,你叫它腐蚀也行,可能更真实。但很多关键点是不一样的,欧洲与蛮族是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格局,满清与中原是边缘与中心的关系格局,前者,中心是征服者,但被边缘腐蚀同化了;后者,边缘是征服者,最后被中心腐蚀。这个差异涉及到的一个更深的问题是,西方的中心(欧洲)和远东的中心(中原),其特质是不同的,可能还截然相反。也就是说,欧洲那个中心具有征服性,中原这个中心不具备征服性,用一位历史学家的话说,就是不具备秩序输出能力,它只能扮演战败者角色,所以,其长年积蓄发酵的战败者道德具有更强的腐蚀性,简直是北方草原征服者的瘟疫,历代外族征服者无一幸免都在中原腐烂,这绝不是历史偶然。
相比之下,欧洲那个中心具有极强的进攻性,也就是秩序输出能力超强。还有一处不可思议的地方是,它遭遇到的一系列“战败者”在武力和道德方面都非常强悍,其秩序输出能力不比中心欧洲差,甚至更强,从而能够对战后的和平宪法和新秩序的确立握有决定性的发言权,从而创制一个战胜者和战败者共议、共有、共享、共守的新秩序,这是远东土地望尘莫及的地方。远东地区沿袭的是血腥的暴力循环,也就是《联邦党人文集》开篇说要通过宪政和立法去克服掉的那种“暴力和运气”。这是一套最原始的自然法和战争法,这种法则是对自然暴力的尊崇和沉溺,它没有审判和正义清算,换言之,受它主宰的历史和民族中的大量不义和冤情是无处申诉的,最后就那么一代又一代,死不瞑目地沉淀到这片土地上,构成这片土地的魔魅和精魂,成为远东的诅咒。这是一种没有审判的秩序,这和犹太—基督教秩序截然相反,犹太—基督教秩序作为欧洲征服东方过程中的战败者,为欧洲秩序贡献了一套高明的历史神学,那就是审判。——所有人,都不会带着他们爱、恨、情、仇籍籍无名地沉入地下,化为阴间的怨灵,相反,他们最终都将被接到一个更高的秩序,接受最后审判,不义被匡正,正义得到伸张。这是一种非常强劲、非常有进攻性的战败者精神,这种由战败而逆袭的进路是远东难民及其征服者所不具备的。
所以,战败者有不同的形态和质态,征服者亦然。


大课中讲到野蛮人对欧洲秩序的打击“进而演变成一个‘去英雄化’,也就是‘去欧洲化’的过程,欧洲变得日益堕落、软弱、犬儒、消极。”这句话的意思如何理解,是说这种价值的演化其实是堕落,是退化吗?
是这样的,这个堕落的演化轨迹尤其适用于“希腊化”和“罗马化”这六百年历史,也就是从亚历山大到君士坦丁这段时间,欧洲古代英雄德性的涵养之地——城邦——在这六百年中可烟消云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君士坦丁大帝之后,借助东方入侵的基督教,欧洲才彻底醒悟,开始下决心与过去告别,在一个全新的“基督教欧洲”秩序中重新恢复体力,重聚血气,为1000年后的大航海做准备。


中国古代基本上是外来种族入侵中原的现象,那么古代中国秩序与古代欧洲秩序的演变路径有何不同?东亚秩序的框架是什么?
参考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或者参考相关历史学著作,下面的问答也有涉及。


我想请教老师的是,格劳秀斯在《战争法》中对“野蛮人”的论述,是否可以认为,是带有“欧洲中心主义”视角的,对异质文明的解读?我们在研读这部著作的时候,又该如何去看待其中所包含的这个视角?
是的,应该毫不犹疑地确认格劳秀斯的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怎么去看待这个视角?这是个伪问题,不存在怎么去看待它的问题,它就在那里,像命运的影子,你去“看”它就行了,不用为怎么“看待”它而焦虑。任何文明必须是一种“中心论”的格局,这是一种必要的偏见,如果中心消失,文明也就坍塌了。
你如果读一点天文学,尤其是古典天文学,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托勒密那个理论,你就会注意到那个“天球”学说。按照这个学说,我们的地球居于天球中间,就好比一个气球,里面中间位置就是地球,各民族和各文明体就散居在中间那个小球球上,然后我们对自我的存在感知就是以那个气球的凹面为终极参照的。因此,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会发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天球的中心,这就是“中心主义”的来源。每一个民族和每一个文明体都是以这种“中心主义”视角感知到各自的存在的,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视角,自然正确。这个视角我们中国人有个很有诱惑力的说法,就是“天下”。任何人、任何民族,当他们仰视天球凹面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天下”。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种视角会变得彻底无效,那就是那个气球被戳破、解体、消失,这就是哥白尼天文学革命所做的事情。哥白尼瓦解了古典天球,但是,天下理念和“中心主义”视角并没有马上消失,为什么?因为人类的科学技术瓶颈还没有突破,什么瓶颈?就是离开地球、慢游星际的技术瓶颈尚未突破,这限制了人文学者的突破力。你不妨想想一下,假如有一天,地球人可以无障碍地星际迁徙,那么各种“中心主义”视角和“天下”视角还会值几个钱呢?所以说,只要没有到达那一天,那么这种地球土著式的中心视角就仍然有其剩余价值。


学完本课,我想起施展老师讲的中国中原文化与周边各民族文化的相互影响、相互融合。西方的理性主义传统让他们总是对事物的本质有不停的探索精神,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对于战争的反思还是那几本著名的兵书。想问问林老师,中西方对战争的理解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又有什么共通之处?
前面我针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已经谈到这个议题,可参考。我想就中西方战争观念的差异问题补充一点的是,华夏土地不存在西方意义上的“正义战争”那种战争理念。你可以说这是我们的“特色”,但我更愿意说,这是我们的缺失,可能还是最重大的缺失之一。
我的讲稿将以《欧洲秩序与战争法》为标题做成一本书出版,我在其中表达了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有人写一本《华夏秩序与战争法》。华夏秩序不缺文人世界的道德法,但最缺规制武士的战争法,因此一场战争下来,人员消耗极大,血量极大,毫不夸张地说,远东土地是一块浸血的土地,是滋生“张献忠”的恶土,不是培育公民的良地。我觉得战争法的缺乏这个状况背后似乎有一个难言之隐,那就是战争法这种东西本质上是属于征服者和秩序输出者的,就像维吉尔《埃涅阿斯纪》说的是一种“罗马人”维系帝国的技艺,而华夏核心区的土著民族在根本上并不具备“罗马基因”,它不事征服(有帝国规模的大版图朝代都是外族打下来并维系的),但似乎有能力从隐秘的内部腐蚀征服者,所以,战争法这种始于外部暴力的秩序输出不是远东华夏土著所关心的东西。对这个问题的简述,也可以参考雷海宗先生的一册小书《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这本书是雷先生的治史心得,缺憾是写得太过简略。至于从法理与宪政层面展开的专业研究乃至发明创制,至今仍然空白一片。


格劳秀斯运用自然法思想、正义的战争以及战争中的正义来揭示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关系,他承认国家体系中存在理性的因素,这种理性应当追溯到人类社会生活的自然要求幸福和安宁的本性,这就是说全人类或者至少大部分人类,只要形成社会,便会有普遍法则,故而他认为可以存在共同的法则和制度把国家间的冲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国家必须在国际社会中接受共存与合作。因此,这种和平与人道主义精神始终贯穿于《论战争法权与和平法权》整本著作,普遍秩序规则所体现的是一种社会的趋同性,要求发生冲突的诸多国家的普遍利益超越个别国家的野心,以此维持和平。然而,我们清晰明了格劳秀斯所处的十六世纪,可谓西方历史的巨变时期:在这一时期浮现出两大政治格局,一个是以西班牙、葡萄牙为代表的与天主教势力相结合的权势集团,一个则是以荷兰、英国为代表的与新教相结合的权势集团,两个集团在相互竞争甚至兴衰轮替中自发形成。这一时期,国家间政治敏感,矛盾尖锐,根本无法达到趋同目的。并没有确立起一个协调各国关系的国际组织,国家间关系依然是彼此独立,各自为政。想请教老师,格劳秀斯的“国家必须在国际社会中接受共存与合作”的理念,该如何达到“必须”?该如何实现“共存”?
格劳秀斯这个诉求非常脆弱,所以康德讽刺他是一个无用的安慰者。我认为我们需要更新一下对格劳秀斯的问题意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国家间”这个表述以“国家”为前提,这是“三十年战争”留给欧洲的最珍贵、也是最无奈的遗产。地球上的文明体注定是陆地性的,用我欣赏的德国法学家卡尔·施米特的表述(他模仿亚里士多德)就是“人在本性上是属地的动物”,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不次于“人是政治动物”这句古典城邦政治学箴言。那么,陆地有什么特质?不妨想象一下,暴雨过后,太阳暴晒之下,地表就龟裂了。这就是陆地文明的特质——分裂。普世均质秩序在这个星球上的位置十分脆弱,而且可能也是晚近启蒙运动造成的幻象,一种“乌托邦”,一种位置的缺失。但是,没有位置并不意味着这种东西就应该消失,不会的,对于某种特殊体质心性的人或民族(比如战败流散的一部分犹太人)来说,乌托邦是一种永恒的冲动。我们的星球在未来很长时间都将同时承受两种战争,一种是文明体之间的战争(地球内战),另一种是乌托邦力量从天外向整个地表发动的星际打击(星球大战)。这是我们“属地之人”的命运,凡是属于命运的范畴,既不存在正义与否的审判,更逃无可逃。我认为这应该成为未来“国际关系”和“星际关系”前瞻研究的前提之一。


是否可以把斯多亚、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战败者道德”理解为一种自我救赎和精神挽歌?三者之间的共同点有哪些?
好问题!您问对人了。我的十万字的讲稿,花了很大篇幅处理您提出的问题。简单地说,斯多亚是希腊理性智识的巅峰,但它确实有一个拯救的意图指向,试图想把古典城邦坍塌以后形成的“难民”救到某个安全的地方,这是它具有某种准宗教性的原因所在,但它的缺陷在于,它的拯救不是公共拯救,不是集体拯救,而仅仅是个体拯救,而且是城邦政教精英们的零星拯救,不仅不能发挥挽狂澜于既倒,反而加剧了古代秩序的原子化、费拉化进程(斯宾格勒语),加速了古代城邦英雄秩序的破产,所以说是一种典型的“败家子”哲学(喜欢斯多亚哲学的朋友们请恕我直言,我本人其实也是很喜欢这套哲学教条的,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叛教者尤里安》和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以及普鲁塔克的小品文都是我非常赞赏的文本)。能够实施集体拯救、公共拯救的是犹太-基督教,这个东方教团使古代难民恢复了失去的尊严。这是古代晚期最重大、最具思想战略意义的大事件。
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认为,欧洲成为犹太—基督教的“战利品”,是自有其道理的,里面蕴含着一种坚定的正义性,或者说冥冥中的神意。伊斯兰秩序(亚伯拉罕崇拜体系的姗姗来迟者)曾经尝试过把欧洲变为自己的“战利品”,但最终失败,这也并非偶然,或者说这与“神意”不符。对这种神意及其正义性的确认和阐释,也正是君士坦丁大帝御用神学家尤西比乌斯(Eusebius)开启的历史神学(历史哲学)的主题,这是不折不扣的基督教欧洲的“洲级”课题,重要性远超“国家级”或“部级”。


老师好!后人在评判分析历史时,会简单地认为历史走向就是表面的几个简单步骤。我认为,历史走向背后的重要推力很多都是人性聚合、变化和博弈推导而来的结果。同样,推动欧洲秩序形成的因素除了有形的战争、文化和制度,其背后同样也存在复杂的人性聚合和博弈的因素。我想向老师请教一个肤浅的问题,是不是观察历史要必须学会看到历史走向背后复杂的人性因素?它是不是我们观察历史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观察维度?
是的。“人性论”不仅仅是大卫·休谟的一本书的名字,它更是我们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必备的理论工具。休谟、洛克、霍布斯、卢梭、沙夫茨贝利这些研究“人性论”的大家所说的“人性”,其实就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鲁塔克、阿维森纳那些古代人所说的“灵魂论”。那么“灵魂论”的议题是什么?很简单,就是德性。德性有什么崇高地位?我们去读一读孟德斯鸠的《罗马盛衰原因论》就能明白个大概了,更不用提马基雅维利了,他们两个,一个在罗马盛衰史的进程中发现了德性的盛衰同步史,另一个索性把新秩序奠定在一种他为之绞尽脑汁的德性培育上。


向老师提两个问题。1.斯多亚学派的主张是一种消极自由,是属于难民的理论。为什么因此认为这一理论必然是过渡性的?2. 和斯多亚学派相比,基督教不也是强调谦卑、内省,对一般民众尤其底层人民极有感召力?是不是因为基督教里包含了犹太教“我因信仰而荣耀”的精神,甚至主动出击“圣战,所以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
和其他同学提出的政治性与思想战略性问题相比,你的问题最具哲性,我很喜欢,也最擅长。你的观察没问题。简单的说,斯多亚道德是一种消极道德,基督教则更具进攻性,是一种积极进取道德,前面我在回答另一位同学时候已经论及这一环节。之所以说斯多亚是一种过渡理论,是因为难民终究会被组织起来,以新公民的身份进入某种新秩序,这个“再造公民”过程就是基督教担纲的,这就是我们熟知的奥古斯丁所说的“上帝之城”(civitas dei)的使命。在“上帝之城”中,斯多亚道德被一种更高级的道德替代,不再具有现实意义,从而慢慢趋于枯萎消亡了。(当然,在尼采看来,基督教道德是一种低级的东方道德,一种奴隶起义的道德,它吞噬了滥觞于“北极净土”<hyperborea>的欧洲英雄道德,这是另一个话题。)


欧洲经历了希腊化、罗马化、基督教化,最后形成了现在的欧洲文化。我的问题是,古代欧洲的识字率不高,这么多文化的融合是怎样让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主动接受的,毕竟普通老百姓的知识水平有限,不可能去主动接受新文化的,而且新文化和传统文化的冲突他们是怎样调和的?
首先,我们所说的希腊化、罗马化、基督教化、甚至伊斯兰化,这都是从首级制度层面说的,这是一种非常辽远的俯视,很多细节是看不到的,也不需要看到,这其中就有那些与这个首级大框架格格不入的东西。这就好比,一条奔流的大河,凑近看,会发现很多停滞甚至逆行的漩涡,这就是我们说的反动派,比如叛教者尤里安,他出身在君士坦丁家族,但不喜欢欧洲的基督教化,想回到古代希腊城邦时代,于是自作聪明地与那个脸色苍白的“加利利人”作战,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反动派。历史长河中,由于种种原因,必然会存在很多这种不想往前走的人。其次,识字率和接受新文化的问题,我认为这不是太大的问题,我们对“文化”的理解似乎太偏狭了,以为文化跟识字率有关,其实,这是启蒙运动时代哲人的偏见,也是异教文明那种强调视觉教养路线的偏见,文字和书写只是文化的一部分,可能只是很小一部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他们接受一种新秩序,一种新文明,很多时候不需要通过文字,他们有耳朵,能听就行了,这是一种听觉教养,这种教养最终会维系一种律法性极强从而凝聚力也极强的宗法文明。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人通过宗教敬拜活动维系一个秩序,这种行动本身就是“文化”的要义。这就是最后一代希腊罗马异教知识分子在他们的古典城邦文明破产前夜,从新生的基督教教团那里惊鸿一瞥所看到的新型征服者文明的样子。



多山的伊庇鲁斯深处,幽暗的阿刻隆河畔,诸世代的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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