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他用水墨画出一片血脉丛林

时尚   2024-09-28 15:10   北京  


艺术家劳同丽

摄影:董林

劳同丽1982年出生于广东雷州的一个有着400多年历史的大村落里,“劳”姓是村中人口最多的姓氏。他家中共五个兄弟姐妹,劳同丽排行老二。父母一辈子务农务工、甚至讲不好普通话,更遑论懂艺术。但无条件支持子女的他们供出了四个大学生,劳同丽是家族中最早考入艺术院校的本科生。



“生生意象:劳同丽”展览现场

墨斋



劳同丽小学时就开始自学中国画,高中时进入学校的美术班接受系统教育,对中国画感兴趣的他最终考取了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从小内敛不好动的劳同丽一直都对工笔而非写意感兴趣,尤其是中国画中的线条。“线条的观看方式很奇妙,用它们很快就能将观看对象的轮廓简练地描摹出来……比起西画注重造型、体积、色彩,中国画偏重用线反而更单纯、精简、含蓄,留白和平衡和谐的画面充满着空灵感,总给人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劳同丽说。



 《丽比多之欲》247×168.9 cm×3 绢本工笔重彩  2013


《与云齐》242×140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2006年从广美毕业后,在大学老师陈侗的介绍下,劳同丽有幸进入杨诘苍工作室担任助手,前往法国和德国工作了两年(签证限制每次逗留不能超过90天,一年往返两次)。跟随这位“实验水墨”的代表性艺术家两年期间,杨诘苍的“警惕流行、善于反思”的理念深深影响了劳同丽,也让他开始着手酝酿着自己的创作。



劳同丽在德国科隆大教堂



有一次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亚历山大·考尔德以铁线创作的雕塑让劳同丽大受启发。在他看来,铁线就如同中国传统书画的白描线条,抑或是“双钩书法”。于是他便开始尝试将“双钩”线条运用到绘画中来。2007、2008年间,“姿势”“摇摆的风景”“吼”系列应运而生。这算是劳同丽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阶段:借助网络上的新闻图片,以具象的线绳捆绑、缠绕的方式进行人物塑形。他将“束缚”“无奈”等情感诉诸这些双钩线条描绘的线绳之中,表现出人与某种力量的对抗和挣扎。



《摇摆的风景 3 号》155×99cm 纸本水墨 2008


在这时的创作中,劳同丽“对线条起伏、转折、回旋等美感有了更纯粹的理解”,他的创作也脱离了对具象事物的表达,转而进入更加抽象的领域。比如2010年后创作的 “线意志”与“色域”,就可视为劳同丽第二阶段的创作。此时,他笔下的线条与色彩不是为了表现某一个具体的形体,而是成为了形体本身。创作手法上,他加入了丙烯颜料,画出如马赛克般饱满复杂的画面。



《色域·绿02号》150×150cm 布面墨和丙烯 2012

除了在德、法两年的经历,劳同丽的脚步始终在广东的几座城市之中:长大的雷州、读书时的广州、现工作的佛山。成长的记忆、儿时的天空、当地湿润的天气和茂密的植被,成为他画面的密码。


2008年,一件突发的事情加速了他对死亡的思考和创作的转型。当年秋季,正在上海帮忙老师布完展览作品后的第二天,他接到了父亲突发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做支架手术的消息,立即准备回家的他,在机场候机时便流泪不止……直到今天,劳同丽对着我平静地讲起这段往事时,我还是看见他瞬间红了的眼睛。



《丽比多之欲·冬寂》145×150cm 纸本水墨  2017-2019



几年后,劳同丽亲身陪伴父亲做了第二次心脏支架手术。医生指着电脑前父亲的黑白心血管造影图给他讲解心血管病理的状况,那一场景如今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也催生了劳同丽第三次创作的转型:“丽比多系列”,也是与其如今绘画关系最紧密的一个系列。



《丽比多之欲·05号》244×138 cm×3 绢本工笔重彩 2017



“丽比多”(libido)一词最初由弗洛伊德提出、经荣格等人对其概念进行扩展,意为性本能的一种内在的、原发的动能、力量,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欲望(类似今天所说的“多巴胺” 或指人能量的源头)。父亲的心脏血管、头部血管造影与树木的枝桠有着相似的造型,都指向了生命的存在模式。“丽比多系列”组成了一片壮观的血脉丛林,既是对生命之源的敬畏,更是在对父亲得病后生生不息的祝愿,和父亲逝世后对他的怀念。


《丽比多之欲·06号》170×328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0

正在墨斋画廊举办的“生生意象:劳同丽”个展,正是由“丽比多”系列开始。如果说该系列代表的是“心”这一意象,那么此外还包括了“林”“天”“人”几个不同关键词。这些不同的意象均来自劳同丽的肉身体验:


“林”中郁郁葱葱、根系发达树木形态,来自广东常见的榕树。劳同丽不仅营造了一个旺盛且热烈的生命场域,同时也提出了对环境生态的担忧;



《丽比多之欲·地脉01号》70×70cm 绢本工笔重彩 2019



而从枝繁叶茂的林间向上眺望,便生发出了“天”(2018年起)。劳同丽儿时在村中见到的辽阔的天,与如今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间抬头仰望的“一线天”截然不同。面对“天”系列仰望或俯视的不同视角以及天空的不同形态,观者似乎能看出日升月落、四季交替的痕迹;



《云里云外01号》 138×276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在2021年开始创作的“人”这一意象——如“自我与他者系列”,劳同丽意在强调人与自然的相处。此时画面中的线在“林间”交错成一个类似艺术家自画像的人物形象,他抬起手面向自己,代表了劳同丽的自省和内观……



《自我与他者·06号》243×141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面对劳同丽复杂、丰沛的画面,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凑近去看。那些双钩线条保持着极高的准确度,甚至我一度以为要建模才能到达这样的地步。劳同丽表示,他所有的材料只有绢纸、颜料和毛笔、手和心:以“没骨”画法打完底稿,先将底稿固定在玻璃板上,再将绢本蒙盖在底稿上。通过在玻璃板后面打光,再以双钩线在绢本上沿着底稿的线条进行展开——画面中粗细划一的线条,通常都出自同一支毛笔。



劳同丽在工作室



在最终的着色阶段,也要根据每根“枝桠”的空间关系进行调整。当完成“树”的部分后,才是背景的“天空”。但即便是面对块面更大、可以更自由下笔的“天空”部分,劳同丽的也依然用圆柱头的毛笔多次晕染,而非以扁平刷一气呵成。当他风轻云淡地说道某件作品画了9个月才完成的时候,我不禁咋舌。


那一刻,他在绘画中的能量得以被具像化。就像他笔下的线条一样,循环流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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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色鹿02号》 171×981cm 绢本工笔重彩 2018-2020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 水墨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


劳同丽(以下简写为劳):这种媒介充满想象空间,始终有一种“朦胧感”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在能呈现个人书写意味时,又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同时它又是很含蓄,没有那么“直给”。


Hi:从2007年至今,你画了17年的双钩线。会觉得“腻”或者在重复吗?又该如何避免?


劳:不会腻,但是一直画线也有极限。我的解决方法是将我个人的不同时段的体验加进去,每个阶段都是不同的体验,所以就不会有重复的感觉。再有就是我表现的形式——复杂的网状结构模式和树脉和血管的分形模式,在自然界中存在着普遍性,可以探索和描绘、解释世界的内在逻辑,这也是我的兴奋点之一。



《地平线之上·天空04号》140×210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1



Hi:在水墨领域,古人已经达到巅峰了;那么如今的艺术家面临哪些挑战?


劳:挑战并不是这代水墨艺术家才有的,上一代人也有。怎么突破原有的形式、内容,这是最重要的。在水墨领域,有继承、有重构、有解构。前人的思想体系已经有很多人在继承了,难度更大的在于重构,解构。重要的是艺术家的作品如何跟当下的体验结合出来。


Hi:如何看待水墨的“传统”与“当代”?


劳:就像我的一位老师说过,大家都是在用这个工具,但是出发点和想法都不一样。所有的技法都是为想法、观念服务的。



《自我与他者·04号》243×141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Hi:不用建模,怎么保持画面的准确度?


劳:通常我会先画一个写意的作品,然后再用工笔的形式去勾勒出它的白描结构,再上色和晕染。最重要的是初期写意那一部分,是感觉的东西,涉及到用我的眼睛、身心和手的感觉,下笔时还要想怎么样去经营画面的构图和疏密度,注意画面的留白空间,也会在勾勒线描的过程中会即时增补一些密度,去叠加更多层空间。


Hi:你对色彩有何选择?


劳:我通常用我们最容易识别的七种颜色。每种色相的树脉相当一个有机生命体,用色彩的象征意义去代表了不同个体之间的物性或者品格,也可以是人生命百态的比喻。

从画面色彩效果看,矿物质颜料是工笔画常用的颜色,它们色质润丽温馨,感觉能从薄薄的层次中看到厚实感,离近看,颜料会散发出闪烁的光芒,又像是色彩的精神之光。


比如《九色鹿》作品,我们看到是七种颜色,并没有九种颜色。现实中,我们通常看得够是颜色那一部分,或是世界表层的现象,是个体有意识那种经验的东西,但是看不到是集体无意识那一部分——我们的内心深处,潜意识,或人佛性的一面。面对周遭时,我们是如何起心动念,又是如何平衡与世界的关系?



《地平线·正负零零06号》139×170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Hi:你之前的作品,让我感受到一种“束缚感”,这是你想表达的吗?


劳:我最初的束缚感来自毕业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坚持不了画画而改行了。我当时也面对着职业的选择,想要挣脱束缚,幸好当时遇到了杨诘苍老师。如今的创作也会面临着束缚感:比如接下怎么画,怎么变?能争脱束缚,就等于在每一阶段中实现了自我超越。



《自我与他者05号》243×141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Hi:你作品中的形象从人到自然又回归到人,这是个怎样的过程?


劳:我侧重的还是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处境:从小时候对自然的感受,到后来在城市里的生活感受,对亲情的感受,以及人和自然保持恰当的平衡关系……归根结底,都源自我的“渴望”。

Hi:除了“渴望”,似乎还有“遗憾”?


劳: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憾。我最大的遗憾来自父母去世。有时候会感觉到自己变得无家可归了,但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我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平时微信上联系,春节或者祭祖时才会聚在一起。



《地平线·正负零零05号》141×180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2



Hi:你在佛山的工作室画画,和在雷州老家的村子里画画,有什么不一样?


劳:画画的时候都是集中精神,因此没什么区别;但休息的时候就区别很大,在乡下你画累了,一出门看到的都是自然景色,很快就能消解你的困乏,补充能量。这种感觉和在城市里画画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在“天空”系列中表达了童年乡村和现在城市两种看天的体验,被遮挡的天空,在窥看中,应该是被我们珍视和要亲近的。在我看来,如果我们用心灵去感应和感受被疏远后的渴望时,没有什么比天更能拥抱、治愈自己。


《彼岸树·01号》276×139cm 绢本工笔重彩 2023



Hi:创作频率是怎样的?


劳:以前每天能画十几个小时,现在体能下降了。一周休息一天,其他六天里每天最少也要画8小时。画画还是挺滋养我的,让我免受现实的困扰。唯一紧张的就是经济上的,但是我觉得自己的精神方面还挺充实的。那么在生活中就节约一点,不要有太多欲望,我考虑的都是怎么把自己的创作继续下去。一想到创作给我的那种快感,所有的困难都不是问题。创作真的是给我打鸡血的那种感觉,这就是我的“丽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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