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陈栋帆在清影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在准备这次展览之前,陈栋帆的创作曾经一度陷入了停滞状态。
疫情之后的世界并没有如我们想象中一样变得更加团结友好,战争和冲突等背离认知的新闻依然发生甚至变本加厉,让人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义。陈栋帆打趣说这是他个人的中年危机,事实上或许也是所有人面对的一场信仰的危机。
陈栋帆短暂放下了自己的创作,他在夏天去了一趟欧洲,到威尼斯,罗马,佛罗伦萨,看美第奇家族,看米开朗基罗和贝尼尼的雕塑,那些作品即使脱离宗教和时代的背景,仍然能够传递很强的精神力量。用他的话来说,“有时候适当停一下,还是挺重要的。因为一直处于一种创作状态里面,就会形成一种惯性,一张画很快就能画出来,这种状态并不是很好。有时候我情愿钝一点,也不要那么油。”
陈栋帆个展“怒火烈幻海”
清影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欧洲之旅结束后,陈栋帆回到纽约的工作准备自己在杭州的最新个展“怒火烈幻海”的作品。这五个字眼在陈栋帆的脑海中回荡了很久,看似毫不相关的词语与他的作品之间形成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呼应。它似乎既指向了艺术家的创作状态,也是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机器的冰冷与火热状态的写照。
正如展览海报上那件被打乱顺序排列的作品《海水与火焰》,文字和图像都如同拼图碎片一样,不同的排列带来了不同的可能。这是陈栋帆创作中生猛、粗砺以及最吸引人的部分。
在清影艺术空间的VIP室里,有一件陈栋帆创作于2014年的巨型拼贴绘画,那是他离开杭州前往纽约前画的最后一张画。他在画中问道:我们还能去哪儿?那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展览现场的海报同款作品《海水与火焰》
陈栋帆在10年前创作的作品前,清影艺术空间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我们可以从你这次在杭州千岛湖隧道做的公共艺术项目开始聊,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创作方案是怎么形成的?
陈栋帆(以下简写为陈):这是千岛湖当地政府与中国美术学院合作的一个项目,这条千岛湖隧道艺术馆属于光影双年展的一部分,邀请艺术家驻地创作。他们未来打算做上百条这样的隧道,游客在骑行步行的时候,像进入一个开放的美术馆。
我上次在杭州做公共艺术已经是13年前了,从来没有在隧道里做过创作。我去的时候现场还在施工状态,但是透视特别棒,层高也很高,我想到了彩虹隧道的概念。我让工人补墙的时候加入一些颜色;隧道下面部分用黑色和白色的线条画出一些都市生活形象,我的两个助手是中国美院壁画系的研究生,他们的体验可能更深,所以交给他们自由发挥。
Hi:这个隧道一共多长?整个创作过程用了多久?
陈:长度是30米,隧道的弧长是18米,总共将近600平方米。彩虹隧道的概念,让我想到了中国女娲补天的故事,她用五色石补天,露出来的彩光就形成了彩虹;中国还有双头龙、虹龙的传说,我在画的时候会出现这些意象,但是作品的高低、大小、形状都是根据现场即兴创作的。
因为当时隧道现场还在施工,往后推迟了几天,原本计划8天或者10天,后来压缩到4天完成。不过在速度越快的时候,越会有很多敏感的东西出来,比如你跟人交谈也好,或者是今天的感受也好,都会流露出来; 如果你把时间拖很长的话,就会变得很装饰性。
Hi:你刚刚提到装饰性这个问题,其实你有很丰富的公共艺术创作经历。比如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你2018年在纽约曼哈顿中国城受邀创作的《龙与花之歌》。我很想知道在创作公共艺术的时候怎样避免沦为装饰性的东西呢?
陈:虽然它叫公共艺术,但其实对于我来讲,只是用绘画的方式的在公共空间里进行创作,它应该叫特定场域绘画装置。这样来看的话,很多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当你在创作公共艺术的时候,就有一种要完成某个主题的命题作文一样;但如果它是一个特定场域绘画,整个场域在杭州千岛湖的一个隧道里,它会给你带来一种幻想,隧道像是精神生活的出口和入口,我们在隧道里是看不到彩虹的,或者说在隧道里邂逅的彩虹像一个奇迹。当游客骑行或走路的时候,与作品擦肩而过,有点像看到彩虹时的那种感觉,带着这种幻想画画的时候,就会调动起你身体的感受,创造出真正属于这里的东西。
陈栋帆《龙与花之歌》,纽约曼哈顿
Hi:这次在清影艺术空间的展览是你在暂停一段时间之后的创作,对于绘画有哪些新的想法?
陈:比如说对绘画的认知上,绘画要调动的是你的身体跟画布之间的关系,包括你的情绪,感知和感受。我以前可能会认为在绘画过程中,那种感受跟结果是同等重要的,甚至比结果更重要。现在慢慢有一些调整,画面是怎么产生的,怎么结束的,这个过程也很重要。
另外在画面上的改变,这两年我开始慢慢地转到非具象的创作,当你发现自己的表达变得失效,非具象会更加准确。在画画的过程中,会慢慢生发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形象,我以前可能更多是研究点线面和色彩,现在开始有形状出现。我觉得还是一点点在进步,不是我有预谋地设计出一个形象,而是形象自己从画面里出来。
陈栋帆个展“怒火烈幻海”
清影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Hi:为什么用非具象这个词,而不是抽象?
陈:具象和抽象是一个太简单的归类了,我画一幅画的点可能是从具象出发的,比如以生活的城市为背景,可以看到一些地铁、鸽子或是人物形象,只不过它们变成了一个点,我觉得用非具象可能更准确一些。
我平时会画一些小尺幅的作品,叙事性可能更强一些,这种叙事是非线性的,比如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一个动作,穿什么衣服,眼神是什么样,你在看画的时候会通过想象去完成这个叙事;如果一幅画超出人的尺度,我强调的更多是一种感知,是你在这张画面前扑面而来的感受。我希望有时候能够不用语言,你也可以靠感受看到一些画面里的东西。
我还是希望在绘画中有所突破,比如说一个中国人在纽约做抽象艺术,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语言?我觉得自己没有非得要选择抽象艺术,我选择的是绘画。观念也好,抽象也好,叙事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一些东西传递出来。我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一种说教的状态,我希望它们可以传递出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在创作过程中甚至是超越你的。
陈栋帆在纽约下东区的工作室
Hi:你的作品名好像都比较具体,带有一种强烈的叙事性。
陈:在准备这次个展的时候,我考虑的是把整段创作时间作为一个整体,这段时间画了40多幅作品,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关联,就像一些片段的词语或句子,用展览的方式把它们组织在一起的时候,可以看到它们在说什么。我给作品取名字都是在作品完成之后,需要让它慢慢地降温一下,隔一段时间再去看它,好像它在表达什么,然后再把名字确定下来。
《在清醒梦里》227×152cm 纸本丙烯 2024
《惊弓之鸟》137×111cm 纸本丙烯 2024
Hi:你大部分创作都是在纽约的工作室完成的吗?为什么选择留在纽约?
陈:我处在一种自由的状态里,不是说非得在纽约才能创作,我的创作时间基本上是被分割的。在旅行途中也会在酒店或朋友家里画画;上次回国时间呆了一年,也在杭州和成都做过创作;这次欧洲旅行结束之后回纽约只有三个月时间,除了看展览见朋友,还有卡掉画不出来的时间,可能只剩下两个月的创作时间。我会集中时间做创作,把很多想表达的东西画出来。比如这次回国做展览期间,没有预防地做了一个公共艺术作品,见缝插针地进行。
《纽约下东区》280×380cm 布面丙烯 2023
《罗马》190×140cm 布面丙烯 2024
Hi:所以你的创作都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的吗?而不是留出一段时间来创作?
陈:有时候你可能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被打扰,在那种无菌的状态里面反而一张画都画不出来。
大家看艺术家的创作状态,可能是视频里的一个人涂涂抹抹好像很幸福,但其实我在纽约是非常累的。每天都要8个小时创作,很多大画需要抬来抬去,每天坐地铁回家的时候脚步是抬不起来的。比如这次展览的那件7米长的《无题》,花了很长时间。因为站在梯子上还够不着,画完之后腰是直不起来的状态。有时候我会想,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极限?但是在创作的时候,如果给自己留后路的话,作品的力量是出不来的。你不让自己进入到精疲力竭,你还在想要运用技巧;当这些东西都失效的时候,技巧就变得不重要,好多真的东西会跑出来。
《无题》280×700cm 布面丙烯 2024
《无题》作品局部
Hi:你常常能找到这种状态吗?
陈:我希望自己尽量诚实地面对每张画。你到底是想画一个轻轻巧漂亮的东西,还是要把自己完全放在这张画里?我画的很多画根本不是为了展览,很多作品从来没有展出过。
我画画的时候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一定要在某个时间画出来,不然下个月我可能就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再回来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比如这次展览中我在跨年的时候跟音乐人朋友一起合作的作品《尺八,萨克斯,电吉他和刷子》,当时他们用不同的乐器演奏,我在现场画画。如果现在邀约他们一起演出一起创作,那种力量和感觉就没了,你不在那个时间地点去做这件作品,它可能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尺八、萨克斯、电吉他和刷子》
250×190cm 布面丙烯 2024
《黎明悄然苏醒,宇宙深处的星光》
250×190cm 布面丙烯 2023
Hi:这件带有实验性的绘画,是从你的创作脉络里跳脱出来的吗?
陈:也没有,音乐一直在我的创作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在画画的时候都会听音乐,尤其是巴赫的音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创作像是谱曲一样,一种色彩,一个点线面,一个形状,勾连起来就是在编织一个曲子。
很多人看我的画角色颜色都很热烈,其实每张画都不一样,最难的就是把红黄蓝绿黑白这些元素交织在画面里,同时能够产生不一样的东西。就像音乐有和谐悦耳的,也有刺耳的。我听实验噪音音乐,也能听到巴赫的感觉,约翰·凯奇和巴赫是共通的。
《像展翅的鸟儿》106×91cm 纸本丙烯 2024
《亲爱的范特西先生》190×140cm 布面丙烯 2024
Hi:你大部分作品的情绪色彩和笔触都是很丰富的,很少看到这样留出来的空间或者空白。
陈:比如《消失的又出现》这幅画,它原本画得很热烈,但到了第二天发觉不太对,开始用黑色颜料涂抹,把整个画面覆盖掉,但是会擦出一些黑色颜料,从下面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我顺着这个形勾勒了一下,这幅画被抢救出来了。
画画其实就是在控制和不控制之间,偶然和必然之间,在做训练的过程之中,有些艺术时刻出现,你没有把这些意外和偶然的东西放弃掉,而是有意去培养、去观察,可能就有些东西出来。
《消失的又出现》190×140cm 布面丙烯 2024
《一切经过深思熟虑》190×140cm 布面丙烯 2024
Hi:这次在清影艺术空间的个展现场,最后像卢浮宫一样的小展厅里面,有一幅白色底子的绘画,感觉也是有一点音乐性的,上面还保留了很多刮擦的痕迹。
陈:在2014年的时候,我有一件作品就是放在地上完成的,其他作品都是很认真对待,但是这张作品只是有意无意地画两笔或者留点痕迹,尽量不要去多精力关照它。这张画就是用这种方式,画完之后发现留下的这些痕迹刚刚好,其他一笔也画不上去了。它的名字叫《恍然醒悟》,你做了那么多和尽量不要做那么多,到底哪个对哪个错?
Hi:所以你开始做减法了吗?
陈:有时候你想要惜墨如金,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把话说清楚,肯定不知道怎么减。你要先走到另一面,才能再走回来。
《恍然醒悟》190×140cm 布面丙烯 2024
《烟火》70×47cm 丙烯,油画,纸本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