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号,Artnet发布了一封匿名画廊主(画商)致艺术藏家们的信。此信后被全文翻译发布在Artnet中文版的公众号上。当阅读这封充斥优越感,自恋和把无礼当幽默的信时,我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心智状态能让撰信人和Artnet认为,在当前市场情景下,发布这样一封充满了对“衣食父母”的轻蔑和贬低的文字是恰当且可被接受的。
现在是什么情形啊?今年4月,著名的中生代画廊Clearing宣布分裂,纽约和欧洲两部分道扬镳,各找各妈。不久,经营了80年的传奇画廊Marlbough宣布关闭。7月,厉蔚阁宣布将关闭香港空间。本月,曾带出众多新秀的纽约画廊Deli宣告关闭。“交易缓慢甚至停滞” 是近期最常听到描绘。ArtTactic艺术市场信心指数的7月报告达到了四年以来的最低点。
今年4月,Marlborough画廊宣布关闭
图为伦敦Marlborough画廊,摄影:Bryan Derballa
厉蔚阁将于年底关闭香港空间
图为厉蔚阁香港空间
还有二级拍卖的萎靡。佳士得7月份报告2024上半年业绩相比2023下半年下降22%;苏富比下降25%。美国地区2024上半年艺术品拍卖下降24%,英国下降26%,中国下降49%。伴随着拍卖滑铁卢的是大批年轻艺术家的二级市场地震,接连的腰斩,流拍令整个艺术市场信心大矬。虽然拍卖市场只是艺术市场露出海面的那一点冰山,它的下滑并不一定代表了艺术市场的全线没落。但这样满屏飘红的数据仍十分触目惊心。
能在这个市场氛围中发出以下呼嚎:
“不要以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客户”,“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只卖给朋友”;“不要跟我们要价单,我们会发给你,但仍会鄙视你。” “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 “要折扣是对艺术家的不尊重”……
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不合时宜”。你搁这写霸总文学呢?
美国、中国、英国、法国在2019-2024年间的艺术品拍卖总额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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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信流露出的盲目自大也令我萌生了一丝怀疑:有没有可能,所谓的“衰退”真的只限于整个艺术品交易版图的下层一隅呢?
“市场的好坏取决于你做的是什么样子的交易。” 一位很资深的艺术品经纪人很直率地说,“如果现在出现一张优质的盛期毕加索,我的客户可以在30分钟内买下。我们不靠市场跌宕赚钱。一级市场的大师作品价格一直很稳定,我们的生意没有什么变化。”对于最顶尖的艺术市场消费力来说,所谓的低潮似乎并不存在。
今年稍早,德勤(Deloitte)的一份调查报告也佐证了这个事实。在调查了300多家平均管理着20亿美元的代际资产的家族办公室后,德勤在5月发布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其中有约70%的受访者表示,预计今年家族资产价值将会增长。“宏观”的不确定性并不会对超富阶层产生实质性影响。“寒冬”永远只是对于“宏观”的市场而言,也许这就是撰写Artnet那份匿名信者的底气吧。
德勤发布的全球家族办公室调查显示
我跟那位资深艺术顾问说起这封信,他/她笑道:“我们确实只跟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做生意。即便作品好,过手的dealer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依旧不会碰。我们会小心地选择让谁赚钱。”如果说低气压对他们有什么影响,那就是:“我们会更谨慎地选择跟谁做生意。”艺术市场并不独立于社会政治之外,资源的干涸会带来阶级的保守固化,而固化必然带来更激进的阶级分层。
从近期亚洲市场的表现,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趋势。一方面,亚洲当代艺术市场似乎进入了十分震荡的时期,接踵而至的重大人事变动预示着一二级市场策略的调整甚至转向。可这样的调整和转向所针对的,很可能只是中国当代艺术,而并非整个亚洲板块的沉沦。
刚刚结束的首尔弗里兹艺博会,即使卓纳和高古轩等部分画廊拒绝提供销售信息,但从释放出来的交易清单来看,成绩仍然过关,其中不乏上百万美元的大生意,代理二战后日韩艺术家的画廊在首尔找到了精神和物质的坚实阵地。
虽然,“头铁”是当代艺术市场的一大特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承认一点“不行”,玩的就是个信心。对于“捷报”,我们时刻需保持谨慎。可首尔散发出来的积极气息仍和国内哀鸿一片的颓丧大相径庭。
2024弗里兹首尔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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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当代艺术市场状态空前复杂和多样,很难用简单的“冷”和“热”来笼统概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比如很多人会用英国的艺术市场的萎缩来佐证全球市场的疲软。但英国市场的下行更多是自己“作”出来的。
脱欧导致的交易成本的疯狂增长,无论是时间还是经济上的;人才匮乏,毫无发展点的经济前景;通货膨胀;饮鸩止渴一般的税收政策;数字时代生产力革命的掉队,以及以上种种原因导致的财富外流才是英国艺术市场困境的根本原因。从长远来看,如果英国没有明显的政策转向,它的继续衰退是必然且可预见的。
包括谷歌,Meta等独角兽科技公司都开始裁撤在英国的核心产品研发团队,只在英国保留辅助性和广告团队。之所以还留着英国分部,是为了抢夺欧洲顶尖院校的学霸,给他们一个更方便的工作地点,毕竟英语霸权仍然存在。对于马上到来的伦敦弗里兹,将给出什么样的表现,伦敦是否能顶住来自巴黎巴塞尔的冲击,让我们拭目以待。
2023艺+巴黎:由巴塞尔艺术展呈献
在与埃菲尔相对的巴黎临时大皇宫举办
今年将移师修缮后的巴黎大皇宫
2023艺+巴黎外景,摄影:Thibaut Chapo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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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中国的困境,也多归因于“家务事”。几个大金主产业的财富蒸发造成了内循环史无前例的艰难。除此之外,越发明显的中西意识形态角力,也给中国当代艺术市场造成了不小的挑战。相比日韩板块的红火,中国当代艺术很难吸引到国际资本和学术机构的关注和兴趣。虽然中国新生代艺术家中不乏cash cow性质的波段型艺术家,可他们面临的过度曝光,极限炒作,已大大透支了未来的可能性。在这一波退潮中,他们的内裤是最早被冲掉的,且很可能很难再穿回来。
另一方面,因为缺乏优质独立的机构体系的支撑,中国当代艺术陷入群军混战地局面,定价天马行空,各地方主义严重,帮派气息浓的呛鼻子。以上种种都令新金主们对参与当代艺术望而却步。
艺术品到底是什么?在这轮市场低潮中,这个问题越发尖锐。当美第奇从古希腊罗马的雕塑走向米开朗基罗,一路灯火是艺术不灭的精神和品质。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选择毕加索并非因为他的作品是财富标配或者未来三年涨势惊人;就连开过画廊的古根海姆女士也没想靠画廊挣多少钱,而是为了更有效地践行自己的爱好。在大半个世纪前,艺术的审美属性远远超过了金融属性。激情,热爱,和占有欲是艺术交易的核心动力。
而当代艺术市场却沉迷于将艺术作品“能赚钱” 当做推销作品的最大热点。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艺术金融化,一试百灵。可面对高利率,高股市的现实前,对财富阶级来说,在“能赚钱”的诸多选择中,当代艺术作为投资品,无论流通性,避险性,可控性都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它是否还有资格作为一项投资产品而存在?
格特鲁德·斯泰因和毕加索为她作的肖像
佩吉·古根海姆女士在纽约办的画廊里
一个艺术顾问和我说,过去一年,她/他为一企业客户多次与画廊接洽购藏某美国女艺术家的作品皆无果。最近接连收到多件二级作品。其中一件来自艺术家今年稍早的个展,要价是当时一级的三倍有余。
她/他直接告知画廊:“你们口口声声说作品难买,是为了谨慎控制作品流向。可你们无视优质客户的购藏请求,将作品分配给了投机分子,现在,却好意思希望我的客户以三倍的价格为你们失败的决定买单,让你们再赚一次佣金?你们不去惩罚投机者,却来惩罚严肃的收藏家。这样毫无逻辑的混乱操作让我对这个艺术家整体市场极为怀疑。”而类似此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思维路径在当代艺术市场里并不少见。
我相信,此处该有人跳出来指责:“艺术本来就不是投资品,不要老想着钱”。就像那封匿名信说的一样:“视觉艺术,要先观看作品为主,看自己喜欢什么,再去问价格,看自己能负担得起什么。”很纯洁很有情怀的的样子。但将金融性作为艺术作品的第一考量因素这件事,难道不就是近二十年当代艺术市场的核心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何处理“萧何”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但不能诡辩从来没有“萧何”。
从业者们一边两眼泛绿光的寻找新金主,一方面又不愿改变早已快成糟粕的老炮规则。Artnet那封信很自命不凡地声称:“我们不是Dior,并不是你有美国运通黑卡我们就会卖作品给你。”我看得一愣一愣的。饥饿营销和配货制度的起源难道是当代艺术画廊么?以伪装阶级优越性来进行品牌赋能,一本万利,难道也是艺术界的发明么?爱马仕情何以堪。是谁在过去二十年间,不断套用奢侈品工业的宣传话术和销售模式来塑造和筛选藏家群体?
说实话,LV和Dior都没有某些画廊那么赤裸裸。起码人家尊重消费者,爱马仕还请客户去个特卖会啥的呢。哪怕配了货,二级市场上包包也还能卖个本钱。可在当代艺术市场的资本操作下,本应具备货币流通价值的艺术品却成了“消耗品”。一夜归零,不是传说。而竟然有人认为这封傲慢的信件所流露出的自欺欺人和沾沾自喜是“聪明的”,这就是当代艺术产业前进的最大阻碍。
造噱头,割韭菜为主要经营模式自西方传来,亚洲本来是他们的倾销市场。但我们很快决定“学习它并加入它”,将自己的艺术体系建立在西方当代艺术交易中最高危的操作模式之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是自然的事。
我们期望看到更多勇于探索新模式的从业者的出现,为残破的市场体系带来一些希望。也呼吁从业者和藏家给予勇于走自己的路的小伙伴们一些支持和友好。却也不可否认,艺术的底色永远是“精英”的,而精英阶级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而且,他们确实不受“宏观”不确定性的影响。没有面包,为什么不吃蛋糕啊?这可能就是艺术产业的终极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