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勋 | “四眼子”狗

      我生肖属狗，对狗有着特殊感情。许多年过去了，那只叫作“四眼子”的狗让我难以忘却。

      那年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

      一天放学了回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想早点回家帮母亲做饭。我一路狂奔，书包里那个饭勺子在铝皮饭盒里砰砰乱响，夹杂着我的啪啪的脚步声，绝对是山间小路上一道风景。就在我停下不经意回头张望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后尾随着一只小狗。见我停下，它也停下。我轻唤一声，它蹦蹦跳跳着跑过来，缠着在我脚下摇着尾巴撒欢儿。

      那小狗背上，连着脑门上都是浅黄的绒毛，间杂着一些小白细毛，四只腿还有肚皮都是白色的，嘴头是黑的；三角形状的耳朵尖软软的耷拉着，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眼神贼亮贼亮的。更搞笑的是眼睛上方还长着两小撮浅黄的绒毛，像多长了一双眼睛，憨憨可掬，有点萌萌的。

      一下子，我就喜欢上了它，并取名“四眼子”。

      尽管肚子很饿，浑身乏力。但因四眼子的出现，饥饿似乎变得不那么强烈了。我一只手把它搂在怀里，欢欢喜喜地回家了。刚进门母亲就发现了它。没好气地说：“人就没得吃的，还喂什么狗娃子！”我央求道：“我自己少吃一点，也要分它一口吃。”母亲说：“要喂就把它喂好，干净些喂！”晚上，我找来一个破旧木盆，又找了一件我的旧衣服垫在盆里，放在床前。我把四眼子提起来丢进去，它乖乖地蜷缩成一堆睡下了。我一晚没怎么睡觉，起来几次看它是怎么样了。父亲呵斥道：“平常不见你有什么事这么居心啦！”第二天早上一起床，父亲就说：“这狗娃看来也就一两个月大，你要养他就负责把它养好。从现在起，你要把它的生活习惯调教好。把它养成一只听话不害人，懂规矩讲卫生的好狗！”我瓮声瓮气地道：“晓得了，我负责把它养好！”

      事实证明四眼子是一只聪明的狗，没几天就把进食的碗、睡觉的窝弄得明明白白，有固定的拉屎撒尿的地方，很爱干净。并且很快就把自家屋里人、邻居家的人和外来客人以及陌生人认得很清楚，并能给予相应的反映。

      我那时还小，弟弟妹妹们都没出生，没有玩伴很孤单。我家附近也没有狗，它也很孤独。同病相怜，我和四眼子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最要好的玩伴。四眼子很聪明，我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身边来。我们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躲猫猫。我发现它的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不论我躲在阁楼上还是钻进磨盘架下，它都能毫不费力地找到我。有一次我藏进爷爷的铁匠铺里工具柜后面缝隙里，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出。它低着头在房间的角角落落里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我。我正在得意时，手不小心触摸到一件铁器上，发出沙沙声。就这么一点轻微的声响，立刻被它雷达似的尖耳朵捕捉到了。它跳到工具柜前，用嘴咬着我的裤腿不放，发出呜呜声，表示我已经被它抓住了。要是让它去当警犬的话准行。遗憾的是，四眼子太弱小了。但它却不胆小，只要有陌生人到我们家来，或者是哪里有很大动静，它也会立马警觉起来，竖起尾巴，昂着头，吧嗒着嘴汪汪叫，奶凶奶凶的。声音不大，气场却不小。当然它的震慑力还不足以镇住不速之客。路过的大伯取笑它，这么一丁点儿，还蛮醒事。

      四眼子来了以后，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和它腻在一块儿。晚上睡觉我也把它的窝搬到床底下，只差点把它搂着一起在被窝里睡了。时间长了父母坚决不同意我晚上把四眼子弄到屋里去。他们说，狗天生就是睡在屋檐下守大门的。

      上学的时候，我也曾经把它偷偷带到学校去。上课时间，它就会在教室外墙过道边趴着晒太阳，耐心地等我。下课了，它就混迹在同学间。它的出现，吸引了太多同学。同学们都围着它转，拿出不多的零食投喂它，逗它玩儿，课间疯狂打闹的自然也少了。有时正上课时，它也会偷偷溜进教室里肆无忌惮地到处跑，一会儿蹭蹭这个同学腿，一会儿站起来前脚搭在课桌上，吐着舌头四处张望。更可气的是，它趁一位女同学不注意，把课桌兜里作业本叼出来，扔在地上撕咬的破破烂烂，惹得女同学嘤嘤哭泣。放学时老师叫住我，没好气地说：“明天请你不要再把狗娃子带来哒，不然有你好看的！”顺手拿起课本朝四眼子身上砸去，吓得它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第二天早晨，当我背起书包准备上学去时，四眼子就知道我要出门了。它屁颠屁颠跟在我的后面，一直跟着不停。我突然想起头天老师的嘱咐，把它往回撵，它不依。我拼命向前跑，想甩掉它，可它也加快速度跟上。眼看要迟到了，我大吼道：“快回去，今天不许再去学校了。”它歪着脑袋望着我。顺手捡起一块土疙瘩使劲砸去，四眼子躲闪不及，疼得嗷嗷叫。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直到它再也没跟上来，才停下喘口气。

      不过那天它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整天满脑子都是它的影子，惦记四眼子在哪里呀？有东西吃没的呀？会不会有人欺负它啊？

      放学铃一响，我飞一般地冲出校园，准备去寻找四眼子。突然发现四眼子从后山坡树林丛箭一般窜出来扑向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原来四眼子整天在树林丛等我了。

      从那以后四眼子每天早晨送我上学，晚上接我放学。

      早上它在前面开路，我紧跟其后结伴而行。山区昼夜温差大，路上杂草众多，露水很大，像是下了大雨似的。之前上学浑身上下都会被露水浸透，容易着凉感冒。自从有了四眼子在前薅露水，我再也不受露水之苦了。有了四眼子，我的安全感大大的。到了夏天，去学校路上经常有虫蛇出没。记得有次早上，路过一小溪沟，突然从溪沟边草丛里面窜出一只海碗大小的螃蟹，挥舞着两只大钳堵住我的去路。平生还没见过如此大的螃蟹，我吓得不知所措，无路可绕。这时四眼子悄无声息地绕到螃蟹身后，猛地一下子，把螃蟹掀翻在地。我趁机抄起一根棍子敲在螃蟹壳上，几下子就把螃蟹解决了。

      到了放学时刻，四眼子就早早地跑到学校附近等我。见到我或是听到我的声音，飞快地跑过来，兴奋地蹭我的腿，或是跳起来亲吻我，或是在地上打滚，仰躺着身子让我抚摸它的肚子……我们俩相互追逐着，一起欢快地跑向家去。吃饭时，我常常把饭菜分一些给它吃。有次我恶作剧，把油炸土豆抛在半空，四眼子身手敏捷得很，跳起来张口稳稳接住。兴趣大增，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不停的抛。几个回合，屡次屡中，没有闪失。把准备拿棍子揍我的父亲都逗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四眼子好像摸透了我的生活规律，知道我每天早晨七点钟就得准时起床上学。于是，它就像只活闹钟一样，一到点，便趴到我睡觉的房子窗户外，不断地用脚爪拍打窗户纸，轻吠着不停。直到我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它才会停下来。四眼子没来我家之前，家里没有钟表，早上完全靠父母叫唤起床。有时父母赶早下地干活去了忘了叫我，常常睡过头，上学经常迟到。自从四眼子天天叫我起床，我再也没迟到过了。它每天非常准时，但缺乏灵活性，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想睡个懒觉，可它还是到点就来拍窗户，呵斥着不让它拍也不行，真让我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起床。有次恼火急了，飞起一脚踢在它背上。它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我心一软，一声呼唤，它又高兴地围着我撒欢。

      四眼子把叫我起床当成是它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权利了。

      家里人都是四眼子的主人，但在它的眼中，我是它最亲近的小主人，是最真正的主人。

      有时候，我和小伙伴干架了，四眼子马上挺上前去对着别人咆哮，尽管奶声奶气。那时它太小，小伙伴一脚就把它踢飞了，它闷叫一声，赶紧爬起来，又挤到我们两人中间护着我，心疼得我连忙抱起它搂在怀里。

      四眼子长得很快。不到半年时间，变成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逐渐长大后，开始帮我家干活了。

      家里除了做农活之外，还有重要的活儿就是看护菜园里的庄稼以及稻场上摊晒的粮食。

      庄稼播种后，鸡总是去刨吃，对庄稼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离房子很近的那几块田，情况更糟糕。大人们做了很多茅人，但几天后就被鸡识破了真面目，一点儿也不管用。专门安排人去驱赶吧，浪费劳动力不划算；安排我们这些小孩子吧，总是不靠谱，稍不留神就跑一边去了。

      母亲派我去赶鸡群，我把四眼子头一拍，手一挥大喊：“逮到！逮到！”它就冲向田里的鸡，将它们追得四处逃窜。有次四眼子竟然一口把鸡的脖子咬断了……

      这可闯了祸！

      在那时农民的家里，一只母鸡可是很紧要的收入来源，它的蛋是日常柴米油盐的经费保障。只是要求四眼子去驱赶，它表功心切，把事情做过头了。我赶忙将四眼子叫回来，拍着它的头，指着被咬死的鸡，教训了四眼子，四眼子懂事地点点头，从此之后再也没发生这类情况。

      也好，此次杀鸡吓“鸡”事件后，只要四眼子在田埂附近一出现，鸡们都早早溜之大吉，再也不敢到田里吃种子。

      秋收时节，操场上晒了玉米和稻谷，有很多小鸟或附近的鸡都来偷着吃，我将四眼子安排在那值守，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暑假期间，放羊的事基本上都是我承包了，四眼子就是我的得力助手。我经常仰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发呆出神。有时羊走得太远，或是绕到田地里偷吃庄稼，我手一指，四眼子马上去帮我把羊赶回来。有它真好！

      我喜欢往外婆家去玩，虽说不太远，不过也要走好几里山路，爸妈没有时间带我去外婆家，就派四眼子陪我去。有四眼子陪伴，他们放心，四眼子也喜欢往外婆家跑，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外婆家有一条叫“花子”的母狗，比四眼子大一点点儿。它俩玩得来，黏糊得很。四眼子经常自己偷偷跑去外婆家和花子玩，顺便在那儿蹭饭，当然它也知道外婆不会亏待它。

      四眼子也因为立功心切而做过一件鲁莽的事。

      我家的菜园都是用篾条，玉米秸秆做围墙的，有缺口的地方就用乱草堆起来阻挡牲口偷吃蔬菜。四眼子经常跟我和母亲去择菜，知道哪几块菜园是我家的。

      有一次，它去菜园附近溜达，发现不知谁家的一头大肥猪正在偷吃蔬菜，马上上前驱赶，那头猪仗着个子大不把四眼子放在眼里，一边不情愿地哼叫一边挑衅四眼子，四眼子很恼火，将猪赶出菜园后还继续追咬，连我都呵斥不住，结果将那头猪的耳朵咬开了一条长口子，耷拉着。加上温度高很快猪耳朵发炎感染，猪病倒不起，人家找上门来扯皮！结果，母亲只好请来兽医治疗，又搭上许多玉米细糠，说了许多好话，人家才罢休。

      不过，四眼子从来不咬人，更不用说小孩了。反而更受小孩格外青睐。自从四眼子来我家后，许多小伙伴都喜欢来我家玩。他们和四眼子疯疯赶赶，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四眼子还担负起照看婴儿的义务。特别是那些不太会走路的，不晓得危险的幼儿，喜欢到处爬，到处钻。四眼子紧跟其后，一步也不落下。

      几年后，妹妹出生了。四眼子协助我照料妹妹。妹妹生性好动，不会走路时喜欢到处爬。每次妹妹爬到一边，四眼子就把她用嘴咬着衣服拽回来。有一次，妹妹吭哧吭哧爬到稻场边沿上，眼看就要掉下坎去，四眼子箭一般飞扑过去，生生把妹妹拖回平坦处才松口。还有次，母亲把妹妹装进背篓里，用椅背靠在火炕边，腾出手来纳鞋底。四眼子偎依母亲脚下睡觉。不大一会儿妹妹就不安分了，乱动起来把背篓晃倒了，妹妹随之也栽了下来。眼看要滚进火堆了。四眼子见状硬生生地挡住妹妹，一身毛毛全烧焦了，吓得母亲直冒冷汗。要不是四眼子，妹妹可能会烫着。

      九十年代有段时期狂犬病瘟疫横行，村庄里发生了多起疯狗咬人事件。村干部登门上户宣传关于打击疯狗的通知，要求各家各户看好狗或自行杀掉。一旦狗四处流荡，派出所会派人用气枪击毙。为了不让四眼子受到伤害，父亲把四眼子关了起来。那段时间，四眼子似乎懂得人性，表现得很乖，一声不吭，默默地在角落里卧着。

      有人造谣说我家四眼子有狂犬病，村干部三番五次来我家搜捕。几次没有搜捕到，屡次落空。可能是四眼子太聪明，又或是与人相处太久的缘故吧，四眼子似乎已经通了人性，听得懂我们家人对村干部说的话。每当外面有人要来家抓狗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就告诉四眼子，指指屋后岩洞方向，示意它去岩洞里躲藏一会儿。四眼子心领神会，知道危险将至，大家也是关心它的安危，也就不再犹豫，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听到风声就主动出门躲避。那个时候小小的我与四眼子的感情要远胜于我们所不懂的国家法令，管他什么病不病疯不疯的，人与狗的友情比什么都重要。

      四眼子在我们这个不太富裕的家庭也挨过饿，受过委屈。那时生活条件艰苦，人就没有多少吃的，何况穷人家的狗啊！当时家里很穷，一天两顿饭都保证不了。因此，母亲对狗很苛刻。

      每天吃饭时，四眼子时不时进到家里来，看看有没有吃的。妈妈对着它大声训斥：“走、走、走，一边去！人还没吃呢，你又来了！”

     我不知道四眼子是否听懂了，默默地出去，不一会又转进来，迎接它的是同样的训斥。

      一连好几次，狗最终蹲坐在门口，嘴角滴着口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吃完饭。

      母亲洗完锅，给它半盆洗碗水，有时会掺着玉米糊糊，有时则用残剩骨渣渣拌面汤给它吃。

      四眼子用舌头舔汤，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我觉得狗很痛苦，特别是吃骨渣渣拌面汤的时候，舔几下，就停下来一会儿，或者咳嗽几声，分几次才能吃完。

      爷爷说，狗吃骨渣渣拌面汤会伤了狗肚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可是实在没有别的食物可喂它，家里没有余粮，我也经常饿得心发慌。

      后来我发现四眼子喜爱到处溜达，也爱咬人。到处溜达，我分析主要是因为饥饿，到处找食物吃。有时实在饿急了，就潜入别人家偷吃，常被人家追着打，很是狼狈。有次甚至咬死人家的母鸡，被人发现，把它逼在墙角里打，打伤了腿，回家睡了几天才恢复过来。人家找上门来索要损失，说了许多恶毒的话，母亲低三下四给人家说了一大堆好话，承诺过些日子负损失，人家才罢休。为此母亲急得直跺脚，默默地掉泪。从此四眼子变得爱咬人，估计是被吓唬之后的条件反射。除了我，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它。但是，只要我放学回家，它总是跟在我后面。不管在干什么，只要我喊一声，或者一招手，它就立刻屁颠颠地跑过来。

      后来，听说四眼子在外面咬人了。应该没有咬到，可能它汪叫的样子让人害怕。有人来我家对父亲说，你家的狗乱咬人，把它卖掉算了。

      再三的考虑下，父亲喊来了狗贩子。父母和我一样不忍心看着四眼子被逮走。那时我们一家人都沉浸在忧伤中，都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四眼子，为它送行。四眼子和我一样眼里噙满了泪水，它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谁也没想到它会如此的淡定。当狗贩子拿起钳子要去夹它的时候，它愤怒地跳了起来，准备反击。在父亲的呵斥中，四眼子乖乖地趴在了我的脚下。这时，父亲夺过钳子走过来亲手把钳子夹到了四眼子的脖子上，四眼子没有反抗，哀叫了一声，接着被狗贩子塞进口袋里。四眼子被带走的那一瞬间，我哭骂着追赶着不要狗贩子带走四眼子，估计四眼子听见我的哭喊声，它在口袋里拼命挣扎，撕咬着。母亲死死地拽住我，不让我靠近。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从没有想到过四眼子会以这样的方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好长时间，我都不能平静下来。我迷迷糊糊幻想着在某一个清晨或傍晚如我们梦想多次的场景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或是突然从背后用双爪搭在了我的肩上，用舌头亲吻我脸颊……

       从此，四眼子就此永远离开了我们。多少年后，想到这，我和父母心里都隐隐作痛。

      四眼子走了之后，我们家好多年养狗都养不成功。再后来我长大外出了，家里后来养了狗也很少有机会相处，对狗的情感也慢慢淡然了。自从有年被狗咬过之后，我便留下了阴影，此后一直都不再喜欢狗。也许最主要的就是，我认为世上再也不会比四眼子更好的狗了。

        (图1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