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 30
(第274期) 星 期 六
印象红磨坊
萤火汇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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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腿脚肿了,膝盖以下酸胀而麻木。从头天下午到第二天上午,我的屁股就没有接触过任何物什,腰后面像插了根棍子。晒场边码起来的木料上坐满了人,坡坎上凸起来的几块岩石上也是一样。我是不能去挤抢的,于亡者,我是外孙。
傍晚时分,有风从天堰观的坳口吹来,二舅屋旁的那爿低矮的竹林,在鞭炮声的缝隙里哭诉起来,嘤嘤哗哗。交垭坪的季寡妇来了,是坐同村后生的摩托来的。确切地说,是驮运来的。那后生用两条带金属钩的橡胶带,把季寡妇缚在自己背后,像背着个婴孩。
季寡妇在两个人搀扶下,来到了外公的灵前。她看上去很老,白发蓬乱,浮肿的腿脚有点变形。她在外公灵前勉强站定,看了一会儿黢黑的棺椁,就咚的一声栽了下去,头重重叩在地上。再被扶起来时,她额头紫黑,沾着泥土。有人让出一把木椅来,围着一堆人,嘈杂声里能听见她的抽泣声,如风吹过竹林。
年轻时的季寡妇,我有些印象,她也是交垭坪人,离外公所在的外坡只有八九里路。有一年腊月,我随母亲在外公家玩,也是傍晚时分,季寡妇顶着一头雪来了,像是戴了顶绒帽,水珠顺眉梢滚落。她提着一根不算很大的猪蹄,红白鲜艳,上面没有雪。
外婆在生火做饭,外公把季寡妇堵在门口。外公不善言辞,只是推说不要。推让半天,季寡妇把猪蹄往木门旁的一颗钉子上一挂,转身像影子一样消失在雪雾里。外公看着外婆,外婆把刷帚(一种篾签扎成的洗刷用具)在锅边敲了两下,说道,你还愣那里干啥,还不快点赶上去给她,一头猪几个蹄子,半边还要交给食品站!
外公的腿脚功夫仍如壮年,尽管那时已在吃七十岁的饭。日行四十、夜行二十是家常便饭,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兽医。外公空着双手回来了,气匀如常。我帮外公拍打身上的雪花,问他为啥一定要退回去,猪蹄好吃呀。我舌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像有雪花弹起来落到了唇上。
七月干,正热。季寡妇抱着烧得发烫的女儿,在屋檐下的荫凉里抹泪,树筒子围起来的猪栏里那头唯一的半糙子猪,烧得更厉害,耳根和腋下烫得不敢摸,像烈日下的石头。正在季寡妇要崩溃的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牛角号声,那是外公吹的。牛角号声被太阳烘得蔫蔫的,尾音呜咽。
季寡妇的孩子活下来了,猪也活下来了。连续三天,外公都绕道去了她那里,外公抽闲采回来的草药,止住了季寡妇牵线的泪水,渐渐远去的牛角声与季寡妇屋顶的炊烟一起袅袅升起。
明明我在问,外公却对着外婆和母亲在讲。我便踮起脚尖,想取下挂在中柱竹钉上的牛角,温和的外公呵斥一声,这不能玩。那牛角不大,一半黑灰,一半如玉剔透,角尖有孔,像喇叭的角根也有孔,系着一根麻绳,麻绳与牛角一样油亮。
又一年夏天,月半节,我和母亲又去外公家。第二天一早,天空刚刚泛白,我被尿憋醒。我知道外公早已割牛草去了。我取下牛角,一口含上角尖使劲一吹,声音出现在我屁股后面,嘴里只有淡淡的咸味。这时,我听见打杵上的铁钉碰撞阶沿石的声音,慌忙钻回被单里。牛圈木栅门吱呀一声,接着是外公轻柔的自语:小伙子,不急,全是你的!
忠叔,忠叔……急切的呼叫声里伴有急促的脚步,啪噗啪噗。早饭的时候,外公的那只蓝花大瓷碗空着。外婆说,你外公的早饭恐怕又要到中午过了,一牛五汉子,病不得,死不起。外公看牛最行,别个兽医地盘上他也去救急。
外公家,没玩伴也没玩具,我喜欢看外公上下滑动凸出的喉结,给我讲故事——月黑风高,三四对幽蓝的光点围住了外公,阉牛割猪的小刀太短,情急之下外公吹起了牛角,一会儿半匹山上的农户大门打开了,金黄的火把摇起来,如彗星盘旋……村里好多喜欢咬人的凶猛的狗,总是避着外公,一听见牛角号声,就低着头拖着尾巴,钻到屋后草丛里去了……也有不怕外公的狗,摇着尾巴,迎一里,送三里……
多黏的故事,总是三言两语。外公说话发自喉腔,发自丹田,气息先出而后有音,和吹牛角号一样。
那天我故意拖延上床的时间,到了半夜,上下眼皮开始纠缠不清,但没能等到外公的故事。第二天醒来,看见外公一瘸一拐去取钉子上的牛角,裤子磕膝处破了一个V字形的小洞。在后门择菜的外婆说,你这又是咋的哪,非要把一把老骨头整散架吗?外公回道,没月亮,四尺多长的火把半路上就燃完了,磕的。
母亲的眼泪快出来了,一双手按住牛角号,让外公在家歇息两天。外公不急不恼,但也不容改变:张家老屋的那条水牛,摔的比我重,要去,一牛五汉子。
我穿过比我个头还高的一坡包谷地,爬上山岗子上那棵大柿子树,目送外公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我终于听到了,外公的牛角号声,呜——呜——。我兴奋起来,摇掉了几个青涩的柿子。
好多年,我经常梦见,外婆提着一篮猪草从田里回来,转过屋角,举起一只手搭在耳根上,静静地站在那里。牛角号声隐隐约约传来,外婆微微一笑,嘟哝一句,老头子只怕快到屋了。然后摇摇晃晃走向木门。
自言自语,嘟嘟囔囔,是外婆的习惯。这个屋场平时没有其他人,白天外公很少在家。外公也是半路上来到这个家的,是过来做“陪儿子”的(指上门入赘到丧偶的女方)。外婆没有自己的孩子,母亲把外婆当亲生母亲,而我以为我就是外婆的亲外孙。
母亲十二岁那年,亲生的母亲就病逝了。没办法,母亲被季家河李姓人家领养,改名李萍。那时母亲已经懂事,家境破败,别无选择。三方当面说好,母亲只提了一条,要上学读书。李姓人家待母亲很好,依着母亲。
读完初中,母亲坚持要考师范,李姓人家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了,高低不同意。外公给外婆烫脚,说,把小丫头接回来吧。外婆说,我们有包谷面,有红苕,还有花生,我们养,读多少年书都行。
外公牵着母亲回来的那天,吹着牛角翻过了几座山,呜呜——呜呜。母亲掉着眼泪,牛角滴着外公的口水。母亲知道外公一定来过季家河,只是没有吹过牛角。能吹吗?今天补着呢。
母亲最终师范毕业,成为交垭坪走出来的第一个人民教师,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她待每个孩子,像李姓人家的母亲,像后来的外婆。
九二年的梅雨季节特别漫长,外公有好几天不吃东西,不说话,不睁眼睛。那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影里,外公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牛角,就再也没有吸进一口气。那时候的人,外公高寿,八十四岁。外公葬回了老家天堰观,在二舅屋后的山坡上,下面是一片竹林,对面是一条渐渐从田间隆起来的山冈,弯弯的,像牛角。
外公葬礼那天,半匹山被人淹没,来了好多锣鼓响匠班子,九门泛着金光的铜制长号,并排伸向天空——呜——呜——呜——我怎么听,都像是外公的牛角号声,只是更响,传得更远。
外公外婆走后,很多年以来,当我踏上母亲娘家的那片土地,经联丰上交垭坪,再到天堰观,一路斜上,我脑海里总会响起牛角号的声音。这声音发自沟壑的喉腔,发自大山的丹田。
今年清明节,在去的路上,我遇到一个亲人,一个年轻敦实的小伙子,他是我大舅的孙子,外公的重孙。他也是兽医,正开着自己的越野车赶去为一家养殖专业户防疫。他叫了我一声舅舅,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急急地一脚油门,淡淡的灰尘如烟升起。他爬上山坳,才补揿了一声车喇叭,那声音竟有牛角号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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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岸东,土家族,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人。中国散文学会、林业生态作协、宜昌市作协、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有百万余字的散文、小说、诗词见于报刊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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