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六,又有新遇见。
一大早起床,与家里的高中生一起吃了早餐,在7点之前送他进了校门,我们张罗回老家。
9点不到,车子已经停在老家地坪。熊娭毑正坐在大门前台阶的椅子上。
“今天这么早啊!我看到对面路上一台红车子开过来,我就运神是你们回来了咯。”娭毑话语里,开心中洋溢一丝得意,为她自己的神机妙算。
我笑她:“那么远,你看得清啊?”
青山村外斜,绿树路上合。她说的对面公路,隔着田野河流水塘山嘴,曲里拐弯,有一里路以上了。从她坐的位置远眺,小车拐过山嘴又驶入树林,在她视野里出现大概也就十秒左右。她习惯了我们周六回,应是早在门口等着,望着,才不会错过那短短十秒。
下了车,我堂屋都没进,直接到屋后去拿粗枝剪。转过池边屋角,看到一株油菜矗立在台阶下,从水泥缝隙里长出的枝干疏朗,自然散开;枝头上次还在的金黄油菜花,被愣头愣脑的菜籽荚取而代之。老家有个说法,“女人是菜籽命,掉在哪里都能开花结籽”,分明是对菜籽和老家人坚韧顽强秉性的双赞。再艰难,也绽放一生温情与善意。
拿着粗枝剪,我把地坪周边树枝剪了一个遍,一番“留主去辅,内膛通风,树冠均衡”,散落一地青翠。树也讲究删繁就简,太繁华了侧枝多,主干难长高大。去年冬天冻雨成冰,后山繁茂的树历劫——枝繁叶茂的都被越来越重的冰凌压弯压折;那些在寒冬来临之前抖尽一身繁华的银杏、水杉,裹紧芽苞,笑傲冰雪,太阳一出就全心吐绿。
坐在台阶上歇息,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问娭毑:“这下敞亮多了吧?”
娭毑用她习惯的反问表示赞赏:“那还有么子不呢?”又指着河堤上蓬勃丛生的毛竹说:“河堤上都丛得不看见对门的山了,也要砍掉!”
“啊?那我就冇想去砍哦。”任务太艰巨,我不敢接坨。
“晓得你不会去呢,我又不是要你去砍。”娭毑摸透了我的心思,语气里是叹其不争,还“好汉略提当年勇”:“要早得些年,我拿把茅镰刀,一气功夫就砍得干干净净。”老家计工分,一天计一个工,半天计半个工,半天的一半就是一气,估计来源于做一到两个小时就歇歇气的“气”。“一气功夫”也有“轻而易举、小菜一碟”的意思。地坪周边,树下杂草丛生时,娭毑也曾大发感慨:“去年我都能蹲在树下,把杂草扯了,扔池塘喂鱼。今年着实架势不起了。”
娭毑不是利霸人,年轻时家里家外从不与人吵架,但做家务农活是一把好手,又勤快,从早到晚不歇气,房前屋后打理清爽。娭毑大包大揽,不怎么喊子女做事。至少不怎么喊我,或许是因为我最小受优待。她一句话常挂在嘴边:“喊半天(你)都不挪,还不如省了这口气,我自己几下就做完。”
到现在,子女们都还是她要护着的孩子。在老家,夏天傍晚洗澡前,娭毑会把我的干净衣服整整齐齐放到床头。我不想要她操劳,笑着说“你莫管我咯,你又不晓得我穿哪件”。她不依不饶“我怕你都寻衣服不到呢。”两年前,娭毑在湘雅医院住院,姐姐陪护,到楼下买东西,去了20分钟。其间,娭毑不停嘀咕“怎么这样久还不回来呢?”“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姐姐到这大地方来得少,怕不认得路。”最后硬是要我打了个电话才放心。大哥在医院招呼几天,临回老家时,娭毑认认真真叮嘱:“带茶杯了吗?这个天气,你出去要披件罩衣,不扣扣子,就又不怕冷又不怕热。”其实,大哥也是有几个孙子的爷爷辈了。5年前,娭毑80大寿家宴,我号召家人向娭毑学习,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学习她的善良,对人无差别心存善意。
歇了一阵,我又去给樱桃剪枝。娭毑看我剪完,评论说:“樱桃剪得太厉害了。”我回应她:“每年樱桃都没吃到,剪掉算了。”娭毑告诉我:“鸟不晓得还没事。樱桃开始变黄,鸟一晓得信就来了,两天功夫吃得零光。红豆杉也是,我拿根竹棍子坐到树下守也不管用,鸟就晚上来,躲在树上吃。”“都是些什么鸟呢?”我问她。“什么鸟都有,麻雀子,牛八丽,竹鸡子,还有好长尾巴的喜鹊。”娭毑说起这些鸟,笑呵呵的,如同谈论老朋友,“它们又不怕人,到地坪里来吃东西,走大路一样。”
剪完茶花、丹桂、红豆杉,是午饭时光了。我去归还粗枝剪,又路过那株油菜,油菜腰部的一根金黄色绳子忽然跃入眼帘:黄绳挽住油菜,再连一根细铁丝,绑在屋角管子上。油菜结籽了,植株不可能这么挺拔——这一株屹立不倒,正是绳和铁丝给予了力量。
不用说,这又是娭毑的杰作。娭毑应该没指望这株油菜打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每一种食物,都是老天——大自然对人类的赏赐。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记得小时候,掉饭要挨筷头敲打;掉到地上的饭,哪怕只有一粒,也要捡起来吹一吹吃掉。上一辈对待粮食、对待农作物虔诚的爱惜与敬畏,或许跟当年穷怕了饿怕了有关,也或许是农民与农作物之间,世世代代积淀形成的情感基因在起作用。
善待食物,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善念。
善待一株油菜,我们也需要好好学习。
上期精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OR 相信陌生人——关于“广东梅大高速塌陷事故”短感
(被善待的油菜。)
f一地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