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小平
1、正是春夏之交，我按惯常上班时间7点出门。下楼来，难得好天气，临时决定乘坐地铁。
在文昌阁下车，沿黄兴路往南，过了长春巷口，前行几十步就是湘春巷。老巷子是历史底片，暗藏着一个城市的密码。每到一个城市，我总要找机会逛逛老巷，用脚步丈量青石板，用目光触摸老砖墙，才是真正来过这个城市。可是，到长沙20多年，频繁搬家换单位，都与老街区完美错过，逛老巷的时间屈指可数。
自从发现了这两条巷，我坐地铁上班都从巷里过，要么长春巷，要么湘春巷。一路走来，仄仄巷子里，时光依旧慢，给我由外而里的宁静，这是小别5年后长沙给我的礼遇吧。回想起来，此前20多年，一年到头的时间在路途上奔波，一年四季的风景在车窗外变换，忙得内心跟不上脚步。长春巷口有一个基督教堂，湘春巷里还有一个天主教堂，肃穆矗立，静对纷纭，散发特有安宁。一个小学生靠在电杆上，背影都看得出他在思考今天去不去上学。一间小而雅的“山·茶”茶艺馆尚未开门。旁边，背心裤衩拖鞋的百货店胖店主，一只手执竿“哗啦啦”钩起卷闸门到一半再顶上去，一只手掩着嘴打长长哈欠；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旁边，店铺女老板慵懒扫地。
（一个小学生靠在电杆上，背影都看得出他在思考今天去不去上学。）
2、想起好友坐高铁时发给我的诗：“鸟窝，是树枝伸向天空的眼睛；树枝，是鸟儿飞翔的坐标。”关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鸟窝和树枝，关注街道边擦肩而过的行人和铺面，关注石缝里攒劲生长的植物姿势和根系，是年龄和阅历堆砌而成的视角。比如此刻，我看见前面水泥墙和地砖交会处，一株凌霄花，一尺多高，精神抖擞，攒劲生长，全然忘记脚下并没有泥土，只有一耳勺儿日月积累的尘垢。
类似场景还有：黝黑沥青路中，交通隔离柱孔隙里，一根蒿草随着车辆飞驰而过狂舞不止；两块麻石砖缝，一株灰皮树苗纤细而翠绿；老院墙门头，一棵碗口粗泡桐树，树根抓着墙面向下试探，蜿蜒，钻进地缝；十多米高墙角，一丛绿树伴随凤尾蕨……这些鸟衔风吹带来的生命，让我想起“生存、概率、顽强”等词汇，想起我和那帮挣脱乡村到城市打拼的农民兄弟。然而植物没啥心思，不懂概率，罔顾理想，放肆生长，给点阳光就发芽，给点泥土就生根，任细胞一次又一次分裂。
3、走过湘春巷，拐到湘春路。香樟下，一方小桌，摆满“鲜花”。这一桌鲜花有点“异样”，引得走过几步的我回头观赏：琳琅满目，全是“毛线”。娭毑坐在旁边飞针走线织“鲜花”！有人能把一地鸡毛扎成鸡毛掸子，娭毑把一团毛线织成了一桌鲜花。
4、往前，过了蔡锷路，省妇幼医院前面，天桥下，一溜早餐排档。
“……我身上冇钱了，给我十块钱买早餐，可以啵？”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越过嘈杂市声，飘进耳鼓。
扭头看去，一个老人，一脸皱纹沟壑纵横，一身廉价红绿棉绸衫，双手拄着助步器，一蔸包菜还有一筒面挂在助步器前晃悠。
老人是早起出门买菜，没钱买早餐吗？这么大年纪，行走艰难，还要操持一家人早餐？她家人情况如何？有个同样行动不便的老头？还是有特殊情况的儿孙？我停在路边佯装等人，暗中观察。
她仰着头，满脸希冀望着旁边一位年轻人。年轻人看起来是个00后，已经扫码付款，转头看看老人，又在早餐档上扫码付钱，交代摊主：“你给她十块钱的东西！”匆匆走远，头也不回，事了拂衣去，不多一句话。
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也准备继续前行。
5、可是，摊主似乎忘记了老人，并没有给她早餐。而老人，也没有问摊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老人转身，拄着助步器，一步一步挪开。
老人转头，问一个着白T的买早餐的人：“……给我买十块钱早餐可以啵？”我明白了什么，记者的职业习惯促使我迅速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白T没有给老人扫码。老人脸上露出一丝习以为常的失望，脸上沟壑盛满岁月刻痕，不见慈祥与和蔼。
老人转头，又问一位从早餐摊后走过的美女：“妹子哎，你手机里头，有十块钱么？”
我听出这句话很有玄机：直接问“手机里头”——老人以为手机里的钱是一张张钞票；直接问“十块钱”——这个数额不容易让人警觉。美女听不出玄机：走到摊点前准备扫码。我假装买早餐，走到摊点前，跟美女说“不要扫，她是骗你的！”美女一愣，停止扫码，往前走。我跟上去告诉她：“刚才有人给她买了早餐。”美女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6、我回到摊点前人行道另一边，继续观察。“坏人变老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社会的良知与善意被消耗”“摊主助纣为虐”这些句子飘过脑海。
老人拄着助步器，一路搭讪，走远。有人绕开，也有人从包里掏钱给她。掏钱的人走过我面前，我上前提醒，那人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只是说了句“老人家哎……”就往前走了。
（这是当天我见到的第二位给老人早餐钱的路人。）
快到上班时间了，我往单位大门走去，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和一个朋友说起，朋友叹息“不知道她背后是多艰难”。
7、次日，我原路上班，比平时早了十多分钟。
湘春巷，那株凌霄花又长高了几公分。
湘春路，那些毛线鲜花还只摆了半桌。
天桥下，早餐摊点前依旧人来人往。在摊点前面几十米，老人一步步挪过来，一蔸包菜挂在助步器前晃悠，几次搭讪，几次都没成。一位女士停下来与老人聊了几句，然后说“你每天都在这里哎”，走开了。
、又几日，凌霄花越长越高攀援到墙头；毛线鲜花每天都摆出来；那个问路人要早餐钱的老人，几天没有遇见了。
9、长沙连日暴雨，我开车上班。凌霄花应该长得更高了吧。她只管攒劲生长，不管有没有泥土，亦不管天气好坏，遑论世间善恶。
飘窗外雨帘如织，湘春路人车如流。我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忽然想起凌霄花、上学的孩子、毛线鲜花、墙上的树和蕨，还有那位老人。这些天，老人是否出门了？她今天的早餐有着落吗？（全文完。）
【大熊有感】世间众生，均为大千世界一员，有各自生存方式。一切为了生存的努力，都值得肃然起敬。凌霄花为了生存，顽强的姿势让我赞叹。老人问路人要早餐钱，与摊主有“默契配合”，为何最初又让我反感呢？就像社会有时苛求“完美受害者”一样，我内心是否也在要求老人做一个“完美可怜人”？
【大熊之问】如果您碰到这位老人，您会给她扫个十块钱吗？您怎么看“不完美可怜人”？欢迎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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