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物资匮乏的年代，文化活动也单一，自制美食和传统活动，让过年仪式感满级。原想记录一下首次外地过年的感受，坐到电脑前，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全是老家旧时年俗。今天推出第二篇。
（代销店。）
老家过年打封子，可不是打红包。
在那个一分钱还能买到一颗糖甚至两颗糖的年代，如今到处可见的小超市叫做代销店，相当于公社的供销社延伸到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一家，都开在大队部。代销店是老家人当时在村里买货的唯一去处。
老家买货之“买”有多种说法，往往跟特定动作有关。
买肉叫砍肉。肥肉能煎油，更受欢迎。代销店屠桌前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话：“给我砍1斤，多砍点肥肉”、“砍半斤啰，精加肥”、“你要不得呢，尽给我砍的精肉，肥肉筋子都没有一点，回去炒肉还要我放油咧”。分田到户那一年，父亲砍了8斤肉回来过年，是往年的两倍，那是我记忆中老家好日子的起点。
买鞋叫提鞋。提的鞋，专指厂家生产的鞋，胶底，有别于手工做的布鞋。村里有的老太太，从来没穿过“提鞋”，都是自己做，雨天套木屐。而我，除了雨鞋和凉鞋，第一次穿“提鞋”，是到公社那所没有围墙的五七学校读初中了。
买布叫扯布。代销店没有布，扯布要到公社供销社。橱窗玻璃后面，立着一卷一卷的布匹。布卷中心是一块木板，支撑布匹树立。顾客选中了某一色布，售货员用尺子按顾客要求量好，三尺五尺的一般抛个半寸一寸，用粉笔画个印记，在印记处用剪刀剪一个口子，两手两边捏住用力一扯，布匹齐刷刷撕开。顾客交钱交布票，售货员叠好布，钱货交清，这布便扯好了。
货物要过秤的，可以用“称”来代替“买”，比如称半斤糖，称三斤盐，称一条鱼。
说买，还有一个常用字——打，如打酒，打酱油，打年货，打封子。
打年货，父亲是主角。打年货时，除了准备过年物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打“封子”。“封子”是给长辈拜年的礼品，黄纸包裹，里面包着雪枣、荞饼、冰糖、笔杆糖、鸡蛋糕、红枣、桂圆等。
（雪枣。）
父亲带我去打年货，那也是分田到户几年之后，我读小学高年级了，生产队已经有了好几家商店，散落全村各处。当时去的是邻村一贺姓人家新开的商店，比大队部更远。店面开在堂屋，中间用土砖砌起来的柜台，均匀地粉刷着拌了谷壳的新黄泥，柜台上面搭着木板，木板上有个算盘。堂屋被柜台分成里外两部分，店主站里面，顾客站外面。父亲与店主很熟，交代完“八两的雪枣，打四个；一斤的冰糖，打五个……”，就到隔壁灶屋里烤火了。店主备货前端一盘葵花籽放到火塘边招呼我们吃，一边说“我进的雪枣大，不打秤，八两一个（封子）够客气了。来看下秤呢，不怕我少秤啊？”父亲大声应到“我特意来，还不相信你的秤？你打就是。”烤火和葵花籽都是在大队部代销店没有的待遇。商店里的免费葵花籽可难得了，我抓起一把嗑起来：可惜是生的，不香也不脆。熟瓜子贵，买的人少；生瓜子买回去自己炒，同样多的钱买的瓜子要多。店主从一撂一尺见方的纸上揭一张，铺在柜台，称好货，倒在纸上，拢货物归中，四角两两对折，纸边相搭，一手压住，一手从柜台上方盒子里拉出垂挂下来的“席草”，一横一竖捆紧，一个“封子”就成了——一头粗一头细，形似“狗脑壳”。乡邻有时会自嘲“去拜年，也得提个狗脑壳封子才像样”，语气里满是我们农村人特有的自谦“可不是贵重东西，您别嫌弃啊！”后来，我看到也有好物冠以狗脑之名的，如延安梁家河大枣“狗头枣”，郴州名茶“狗脑贡”，便在心里为“狗脑壳”封子悄悄升了等。
封子为拜年专用礼品，常存放于专门的石灰坛——底层放石灰，上层放封子，防虫又防潮。当年，母亲床背后的石灰坛子是我等常常偷偷光顾的好地方，也有些时候真的只是单纯地揭开坛盖看一看，悄悄帮母亲数一数。
春节待客，一般用葵花籽花生红薯片或散装的糖果，如果是直接开一个封子，要么是主人超常客气，要么是“拜年拜到初七八，清了坛子冷了塔”——该拜的年都拜了，家里囤积的年货吃得差不多了，封子可以吃掉了。也有的封子，初一送出去，转一圈初七八又转回主人家的。封子贵重，大家都舍不得吃，辗转送人。我有个叔外婆，叔外公当年被抓了丁，三个儿子靠她老人家织布织鱼网独自拉扯大。老人家辈分高，苦日子里熬过来的，收了封子很多不需要送出去，又舍不得吃，就宝贝般收藏起来，到春末夏初，隔几天拿出来看看是否变质，没变质就继续收。老人家有句名言：“鸡蛋糕还没长霉，还收一向哒。咦呀？怎么这只长霉了，快吃掉。”那一辈人的饥馑辛酸，我们是无从体会了。
至于走亲戚的半路找个背风田埂坐下来，偷偷把封子打开拣几片边角小料尝尝，是很多人都有的经历。封子是我们的盲盒，打开之前很难猜出里面是什么，但是表哥在这方面是高手。我摸来摸去摸不准，又怕把包装纸弄皱弄破裂。小心翼翼打开时，令人沮丧的是冰糖雪枣，大块大块无从下手；麻烦的是白糖，可以尝一把，再要还原成“狗脑壳”样就太难了；讨喜的是红枣，打开拿掉三五颗，完全不见少。可是，红枣又不如白糖甜。
本来是要写这篇：外地过年
（布店里的布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