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每天吃饭,都要从村部走到岭上一排老屋对面那户人家。从岭下望,青山如聚,白云如驻。
这些日子中午,都有一场雨,有时大有时小。9月4日中午,山头白云如平常一样堆高,垒起半天高。我们吃完饭回村部,看到地坪里有人在扒拢稻谷,也没多想,准备上楼休息一下。“唐清……”收谷者喊了一声村干部唐清,说了一句方言,我没听懂。唐清一惊,抬头望了一下天空,“哦—哟!好嘞!”赶紧捡起地上竹扫把扫起谷来。喊的人如喊家人,应的人习以为常,桥段熟练,似已上演多次。
资兴市工作队长老黄弯腰操起一个木耙,跑到地坪一角,面朝地坪中心,用耙推谷,一路小跑。
一瞬间,吃完饭回来的人纷纷加入收谷大军。我没找到工具,又不好走开,便掏出手机拍摄。
老黄见状跑过来,把木耙塞给我:熊队,你去耙谷,我给你拍。我接过木耙,学着他的样子收谷:用木耙从稻谷最边沿推起,一路小跑到地坪中心。推了两轮,他跑过来,把手机递给我,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似笑非笑:拍好了,你去休息吧。我哈哈大笑:“哈,怎能这么演?我可不是好演员。你那把式只适合用大耙,推那么远只有一耙谷到了中间,一看你就没干过。来,跟我学!”我拎起木耙走近地坪边沿,背向地坪中心,耙住稻谷,拉满一耙,往中心方向一甩,重新从边沿再拉一耙。如此重复,很快把一大坪稻谷收拢一米多。村干部何兰一边扫谷一边夸:“熊队一看就干过这事啊!”
人多手多,满坪稻谷渐渐收拢,天青色没雨还渐渐放亮,雨一时半会下不来,大家动作也放慢了。
晒谷主人开始装袋,动作简洁干练行云流水,宛若金庸笔下“渔樵耕读”隐世大师的传人。女主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看上去老态龙钟,该有七十来岁,然而撮谷、袋谷、提谷见真章。撮谷,左手提撮箕顺着坪面往谷堆里一插,右手五指张开往撮箕里一拨,三掌撮满一箕;装谷,一手捡起纤维袋,照三脚铁架上端圆圈里一塞,卷起袋口边挂在铁圈上,双手端起撮箕灌谷入袋,三箕将将一袋;提谷,一手往上竖着拎开三脚圆圈铁架,两手捏住袋子两角,膝盖一顶一挪,三下挪开一袋。一顿操作下来,简单丝滑粗气都不带喘。我纵然村味十足,也只能自叹弗如:人家可是“七十古来稀”噢!
稻谷收拢装袋搬到檐下了,才有两三点雨山前,东两点,西三点。
次日中午,雨来得猛烈。大家在办公室,忽见支书夺门而出,捡起扫把猛扫。大家纷纷抢出门,各抄家伙,耙谷推谷扫谷袋谷搬谷。白雨跳珠,噼噼啪啪,一砸地上一个银角儿大印痕。我和杨辉拖起彩条布,举过头顶,风刮过来,鼓起一个巨大顶篷,收谷的人在顶棚下从容收谷。暴雨密集时,我们已经把谷收拢盖好。
村里准备建一个自用采石场,解决修路修桥用料。
9月13日,大家去踩点。我骑着摩托,出了村部,过了茅草垅,上了一个坡,拐了一个弯,然后——掉了队。
环顾四周,好一处山坳,林木葱翠,谷子正黄,层叠梯田,金风稻浪。
多么熟悉的风景,多次在梦里出现,伴我多少风雨。
我被迷醉了,靠边,停下摩托。
金色深处,一个中年农妇弯腰割禾,一起一伏,音符跳跃在稻浪;一手一手禾,在她身后列长队,稻穗在一头,稻草根部在另一头,琴键铺开在田间。
在她身后,一翁一媪,正在扮禾。翁媪均七十有余,腰背佝偻,动作迟缓却同频:躬身抱起禾,起身返身,几步跨上扮桶踏板;扬起稻子,把稻草根部在扮桶边沿墩齐,顺势把稻穗一端伸进扮桶;扮桶里,滚轮飞转,轮上铁齿撞击稻穗;随着翁媪左右肩膀交替上抬下沉,禾把在滚轮铁齿间前后上下翻转;谷粒啪啪作响,四散溅开,撞向顶篷,落进扮桶;脱粒后稻草轻了,直了,扔在一旁。翁媪又去弯腰抱禾,重复刚才动作。四手稻草扔成一堆,老翁从中抽出一撮,交叉勒住稻草,左手一拧,右手一拉,顺势一扔,田间就立起一个简版“稻草人”。
这一套招数我也会,这一个场景很亲切,这一幕记忆复活了。
眼前扮禾这活,跟30年前相比,熟悉场景里细节不同。那时扮禾全是人力,扮禾人踩动连杆才能带动滚轮,两人一张扮桶,需要默契配合。劳动力足够时,也有专司踩连杆的,唤做“踩扮桶”,一般是妇女或小孩。眼前翁媪扮禾,用上电机,省力不少,扮桶也细小了;扮下谷子,不像以前是装筐挑回家,翁媪是装编织袋再三轮车运回家;还有一点,30年前的双抢秋收,田间主角是年轻的我和兄弟姐妹,30年后的此刻,田间主角是白发翁媪。
眼前扮禾这活,跟30年前相比,有很多情节毫无二致。稻田湿热高温如蒸煮,无处躲避;蚊虫叮咬稻叶梗戳脚割脸,无从抓挠;腰酸背痛眼黑腿软,无暇歇息……
辛弃疾笔下的美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眼前所见的美景:秋天来了,田里谷子黄了,路上摩托汽车跑,白发谁家翁媪?
醉里吴音在哪,相媚好有吗?
有谷可收,还算好的。赵持告诉我,大湾桥头那百多亩,大水漫过,谷粒尘泥包裹,皱缩干瘪,农户都不愿收,背个背篓在田间拣好的扯几穗。
高伟发给我一张照片:稻穗上有的谷壳噶白,有的谷壳长出黄曲霉。
风景,或许是诗人的,或许是外人的,或许是城里人的。
风景,或许,也是白发翁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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