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物资匮乏的年代，文化活动也单一，自制美食和传统活动，让过年仪式感满级。原想记录一下首次外地过年的感受，坐到电脑前，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全是老家旧时年俗。今天推出第一篇。
（龙灯。）
老家闹春，有龙灯，还有鱼灯。龙灯是大人玩的。
在老家那一带，庙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级行政区划。正月，庙上出灯，叫庙灯；龙头龙身龙尾相连，龙头前的“珠”单独活动，均由灯笼组成，又叫龙灯。游龙戏珠，龙头前的“珠”指挥着整支舞龙队伍。我小时一直以为这个是“猪”，龙追着要吃猪；很纳闷这个猪为啥红通通圆溜溜，根本不像猪。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
大年三十夜，家家户户围炉烤火，烧大柴。火塘里必有一根长长的连篼柴，叫“年柴佬”，三十点燃，烧到十五不灭。火塘里，烤糍粑，也煨红薯，也温米酒。“家人红薯篼根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境界，在这一夜达到极致。熊熊大柴火，烤得背沁汗；米酒口感绵柔，后劲十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怎么比得此刻的山里，人家，火塘，酒？父亲在这个时候，会逐一点评全家人一年的亮点，平时威严有加，此刻全是好话。说到母亲时，总是表扬母亲喂猪喂得好。其他人，我不太有印象。最后一个才说到我，我心里早就在打鼓，因为父亲说过考不到一名就三十晚上要跪一炷香，火塘上方挂着专门为我准备的“猫公刺”（后来才知那是熏鱼熏肉防鼠防猫的——猫鼠在此同一阵容）。说到我时，父亲似乎忘记了他前面说过“跪香”的话：“学习有很大进步，下次要争取考第一名”。
十五元宵，浩浩荡荡的龙灯从庙上出发。桌面大的锣和鼓敲打起来，隔得远时，隔几条山冲能听见，隔得近时，心尖随着大鼓声震颤。
好的年份，龙灯狮子配一套“花鼓”班。花鼓班子除了简单的乐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女演员云鬓红腮彩裳，画里的人儿走出来一样。那是我们一群大小孩子追着看的原因。男演员有时是个满脸褶皱形容猥琐的“三花脸”，让我和我们所有人气愤填膺。花鼓班到新结婚的人家，必定演一出“送子”，唢呐吹出婴儿的哭声，“呱哇呱哇”惟妙惟肖，主人家喜得合不拢嘴；到新建房的人家，必定演一出“安梁”，鲁班先师指导安装堂屋正梁，吉祥招财，主人家喜上眉梢。这些都是加戏，一般人家都只是打个花鼓，两个演员在堂屋里踩着急促的鼓点对舞，摩肩接踵腾挪闪跳，眉眼抛递一颦一笑都是戏，狭小天地一时吉庆满堂。有一个节目，是到每户都必不可少的：主人引着“珠”和龙穿房，到每间房转一轮，堂屋，厨房，卧室，粮仓，猪圈，牛栏。父亲对龙灯看得很重，老早就准备红包，招呼龙灯队抽烟喝茶，龙灯穿房都是亲自带领，到每一间房都要大声提醒龙王“这里是堂屋、粮仓”，几间猪圈，一间不漏。龙灯出屋了，龙头回望，叫做“回龙”。老家回龙铺，还有一座回龙山，瑞龙回首之地，必然被庇佑必然吉祥。
（鱼灯。）
鱼灯是小孩子耍的。
一个“珠”，一个“龙头”，两条“鱼”，用篾片织成大概形状，糊上纸，画上彩色的龙眼背鳍鱼鳞，坠一个能晃动的纸片作尾巴，加一只鼓，组成基本班底5人“鱼灯”队。人数可以增加，加人的话就加鱼。
生产队里，有几个年龄与我相仿的伙伴耍起了鱼灯，邀我加入，我跃跃欲试，可是父亲不同意。
父亲虽然只上过一年多学，在我们那一带颇有威望，犁田耘田耙田，田平如镜，捂谷种育秧苗晒田恰如农时，队上量田丈土散是非，村里建房“掌本”（负总责）。一些读书人才能干的事，他也拿得起：婚庆对联，他不起草稿，提笔就写，堂屋正房厨房柴房贴得满堂红；黄材渠道冬修水利测量，他扛起标杆水平仪就能干。
父亲不同意我耍鱼灯，可能是希望我好好读书，不希望我“闯江湖”玩野了；可能是四乡八邻的都认识他，我玩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于他面子上不好看。
我小学六年级的那个春节，父亲终究还是同意我去耍几天。兄弟姐妹中我最小，父亲许是不忍心拂了我爱玩的心愿。
我就这样有了“闯江湖”的经历。五个小伙伴，春节初三早起，向着从没去过的村庄出发。来到一户人家，鼓点骤起，口里喊着“拜年啰”，“喔嗬喔嗬”蹦蹦跳跳进了堂屋。一声“摇钱树”，“珠”高高举起，龙头和鱼围着“珠”上下盘旋；一声“聚宝盆”，“珠、龙、鱼”拼聚于地面团团转；一声“四季发”，“珠、龙、鱼”高高举起团团转；一声“跳龙门”，伙伴们从主人家置于堂屋中的长凳上鱼贯越过……也有些人家关门不接鱼灯的，我们就故意停了鼓点，躲在那家人后面休息，等到他以为 我们走远了开门时，我们突然敲起鼓涌到他地坪里，再关门就太不好意思了。
那些小伙伴，都不太记得了。只有离我家最近的那一位还认识，当年麻利能干的鱼灯班主，现在竟然成了村里特困户。
如果不是父亲想尽办法送我读书，我现在估计比鱼灯班主也好不了多少。
我清晰地记得，某日黄昏，门前桥头，鱼灯班主的父亲对我父亲说：“我家伢子到罐子窑做瓦，寻（挣钱，宁乡话作寻钱）到两块钱一天了。你崽伢子长得门高树大，还关在学堂里不去寻钱（挣钱）做么子？”父亲只是笑笑：“你屋里崽会做功夫，有出息。我家的伢子做事不上路，没得办法呢。”
上一篇：外地过年
（老家的鱼灯没有这么精致。）
（本文所载图均源网络，特此致谢。联系侵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