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学刊》| 张圆刚等: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机制研究

文摘   旅游   2024-11-25 08:03   北京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机制研究

张圆刚, 田文娟, 王亚楠, 郭佳昕

(上海师范大学旅游学院,上海 200234)

[摘 要]返乡从业居民是乡村旅游推动乡村振兴的人才基础,其个体发展是乡村可持续发展的基本议题。文章从人本位出发,分析了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概念。首先,研究探索了“人的再生产”维度,包括人地关系再嵌入、文化价值观再生产、人际关系再生产、劳动形式再生产和自我再实现。第二,研究建构了“人的再生产”模型,其中,人地关系和劳动形式再生产构成“人的再生产”物质与时空基础,文化价值观和人际关系再生产构成文化与社会条件。在此基础上,返乡者实现了阶段性主-客身份转换和自我存在方式重构。第三,研究分析了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阶段历程及策略,准备阶段,策略包含心态建设、人际筹备、职业搜寻与确认;初返阶段,策略包含逃避、对抗、纠偏;适应阶段,策略包含记忆回归、情感联结、社会合作;稳定到发展阶段,策略包含资源复盘、发展对比、未来规划。研究可为乡村旅游地的返乡政策制定和治理提供理论参照。

引言

作为乡村振兴的重要抓手与实现途径[1-2],乡村旅游的发展不仅增加了乡村的经济活力,也为外出劳动力的回流迁移提供了新的路径[3]。在经历了改革开放农民工进城的大规模浪潮之后,伴随近年来乡村政策的支持和乡村发展带来的人才需求[4],具有家国情怀的农民工返乡成为推动乡村振兴的重要力量[5]。返乡潮带来了社会和个体层面的多元重组,这一现象在乡村旅游目的地尤为典型。乡村旅游产业的新发展带来了新的创业和就业机会,为离乡打工的乡村居民提供了兼顾情感与理性的新职业选择;更重要的是,乡村居民流动格局的演变反映和推动着从“产业引人”到“人引产业”的转变[6]。经济发展归根结底是人的全面发展[7]。返乡只是第一步,返乡后能否留住人才是乡村旅游地提质增效[8]、乡村振兴进一步推进[9]的基础性工作。这一现实问题更是对返乡人才的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战,需要超越劳动力维度,从整体的人的角度来关注返乡人员。尤其是在我国当前以人为本的理念下,科学研究需深切地关注返乡人员人自身的再生产[10],从产业本位转向人本位。

在以人为本的理念下,人不仅仅是劳动力,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返乡不仅仅是职业生涯的转化,而是作为人的生存方式整体的重建。因此,只有从个体本身及其发展的视角出发,才能对返乡群体产生更深刻的理解。但是,现有研究多集中于农村劳动力在回流后对社会经济的影响以及相关的政策建议[11],还鲜有研究站在返乡从业者的人本立场,深度探索返乡从业居民的个体生存与发展。理论的滞后和缺位一定程度上制约着返乡居民生活质量的提升,也无法为乡村人力资源可持续发展提供深度的参考。在我国乡村高质量发展背景下,人的高质量发展是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基础。因此,针对返乡居民个体发展寻找和建构具有解释力的理论基础成为学术研究的当务之急。在此现实需求背景下,马克思主义中的“人的再生产”理论显示出适合我国国情的理论潜力。“人的再生产”因其“人”而能表述返乡居民作为人的微观存在;因其“再”而能表述返乡居民对乡村土地的重新适应与重新融入;因其“生产”而能表述旅游地返乡居民自我与生存方式的重构过程,从而“人的再生产”理论能为当下我国乡村人口回流现象提供一个基于人本视角的有力支撑。鉴于此,本文从马克思主义的“人的再生产”理论出发,以田野调研为基础,运用深度访谈、扎根理论和文本分析对返乡居民个体发展进行深度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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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献回顾

1.1 旅游背景下返乡居民的研究

对回流居民的学术关注可以追溯到19世纪,西方研究者在分析跨大西洋的国际回流移民现象时将其定义为移民返回家乡重新定居[12]。在我国,返乡居民是指从农村走出去又回到农村就业或创业的农民工、毕业大学生、退伍军人等[4]。乡村旅游为返乡人员参与旅游业提供了现实可能性[13];返乡人员作为回流的优秀劳动力[14]也为乡村旅游的开发和发展提供了人力资源[13]。因此,旅游研究对该议题的关注也较为丰富,从前因到后果皆有涉及。在返乡前因方面以农民工返乡动机[15-16]、影响因素[17-18]和决策研究[19]最为典型,研究尤其指出主观情感要素[20]、故土情结等独特要素的影响[21],也指出我国独特背景下政府政策支持对劳动力回流的重要影响[19]。在回流后状态研究中,研究者多采取产业视角,例如分析返乡创业绩效[22]。实际上,乡村居民回流包括短期、中期和长期回流[11],要通过回流促进乡村发展,需要在短期的产业绩效之外考虑返乡居民的深层生存状态。1.2“再生产”与旅游地返乡居民“人的再生产”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将“再生产”(reproduction)这一生物学概念带入政治经济学研究中[23]。劳动形式再生产概念不仅指商品的生产,更涉及劳动力个体的再生产[24]。“人的再生产”也超越人口出生的意义,意指抽象的“人”及其社会关系的再生产[23]。这一点得到了此后研究的发扬,我国研究者指出,人之为人,正是因为能超越经济维度,体验情感、价值和意义[25],追求更高层次的发展[26]。因此,生产不仅是物质关系,更是不可分割的人的社会关系的再生产[27]。在劳动者层面,要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需实现自然与社会属性的统一、物质与精神生活的统一,才能让劳动由被动到自觉,让人共享获得感、幸福感[26]。因此,学者不断对劳动形式再生产理论作出新的发展贡献,关注和保护劳动者的发展权[28]

旅游地返乡居民的劳动力迁移现象是现阶段典型的劳动形式再生产现象,其中所蕴含的人的问题至关重要。在旅游地返乡居民的以往研究中,大多仍将返乡农民工视为劳动力,探索返乡者带来的社会结构变迁和文化变迁[29]。但在“人的再生产”理论下,返乡者不应该仅仅被视为劳动力的客观存在,而是作为完整的人及其再生产过程。学术界需进一步探索在不同生命阶段与空间环境中的“人的再生产”。这一点在近年来的研究中已经能够找到佐证。例如,有研究发现返乡人员动力包含挖掘自身价值和精神共创,也包含情与理的交融[30]。近年来,亦有研究者通过脱嵌、再嵌等概念来对乡村发展中的人-物关系重组进行了更为准确的描述[31-32],指出返乡者返乡“城-乡”再嵌入的过程蕴含着个体主体性的建构[33]。但总体来说,现代生产中劳动者作为人的整体性存在仍需进一步受到重视,避免人只能依靠其劳动力的价值在市场中参与竞争[34]。针对这一问题,乡村旅游地返乡者不仅是劳动力迁移的典型现象,更是推动解释和提升劳动者作为“人”之发展的重要当代案例。因此,要关注返乡劳动力作为人的深层特征,对乡村旅游地返乡者的研究可被视为一个有效的理论和实践入口。




2 研究设计

2.1 案例地概况

本研究选取浙江省湖州市妙山村和水口村作为案例地。妙山村位于湖州市吴兴区妙西镇,是西塞山旅游度假区的核心区域。截至2023年年底,人均可支配收入约4.6万,返乡从业人员约90多人,接待游客36.5万人次,旅游业收入1.1亿元,村民人均年收入较5 年前翻了一番,村集体经济经营性收入达228万元,实现了从空心村到人气村的转变。水口村位于湖州市长兴县,有茶文化圣地、生态旅游乡的美誉。长兴水口茶文化景区成功创建乡域国家4A 级旅游景区,这也开创了该乡域开放式乡村旅游集聚区成功创建国家4A 级景区的先例,当地水口景区不断完善相关基础设施建设,以农家乐、特色民宿为主题的乡村旅游推动了地区经济发展。2023年,水口村人均年收入约4.9万,截至2023年年底,返乡从业人数接近200人

本研究选择妙山村和水口村作为研究案例的原因有二:其一,妙山村和水口村是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的典型案例,其产品形态众多,开发出亲子游、红色旅游、休闲游等各具特色的旅游线路,吸引了大量的亲子家庭、艺术从业人员、高校学者、老年人、企事业单位员工等前往考察和体验;其二,两地撬动社会资本、现代要素流入乡村,丰富乡村产品形态,探索市场化运营模式,吸引了大量年轻人返乡从业。因此,本研究的案例地具有良好的典型性。

2.2 研究方法与数据采集

扎根理论是由美国社会学家Strauss 与Glaser创建的一种实证主义范式下的质性研究方法[35],该方法能够弥补量化研究深度低和效度不高的缺点,同时也可以弥补质性研究中缺乏规范和低信度的缺点[36]。扎根理论强调从资料入手进行归纳分析,在不断进行对比后根据资料与理论之间的相关关系提炼出类属及其属性[37]。本研究探索新的概念,以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作为研究对象,通过与返乡从业居民的深度访谈,把握其行为及心理特点。本文运用Nvivo 12 质性分析软件进行数据整理和分析,采用程序化扎根理论的三级编码来探索“人的再生产”:一是通过开放式编码对原始访谈资料进行分析和归类,形成概念和初始范畴;二是通过主轴编码对初始范畴进行归纳,得到主范畴;三是通过选择性编码建立核心范畴,构建人的再生产概念内涵。

调研小组于2023年6月10日—7月8日先后到妙山村和水口村进行实地调研,对两个案例地综合进行访谈,共访谈32人次,其中,男性14人,女性18人;被访谈人员平均月收入主要集中在3000~8000元,占78.1%;与在外务工直系亲属同时返乡从业人员占37.5%,单独(含单独在外务工)返乡从业人员占62.5%,具体信息如表1 所示。每次访谈时间约30 分钟,在征得访谈对象许可后进行现场录音,访谈结束后及时将音频转换为文本,共获得75 423字文本材料。

表1 访谈对象概况
Tab.1 Overview of interviewees






3 “人的再生产”维度与内涵

为实现内容分析,研究文本材料随机分为两部分,分别用于文本的探索性和验证性分析[38]。第一阶段,以24位受访者(总文本的3/4)的文本为基础,进行三级编码,包含开放性、主轴性和选择性编码。3 名研究人员分别独立对材料进行分析,进行开放性编码,在此过程中当新编码不再出现时,实现阶段性理论饱和。进而,3 名研究者将独立形成的开放性编码汇集为编码池,进行统合、调整或删除。在此基础上,研究团队进行开放性编码的验证阶段,对其余8名访谈的文本分别进行独立编码,再汇聚为编码池,与第一阶段的代码进行比较核查,确认没有新的编码出现,可确认编码饱和。自此,研究在开放性编码阶段共获得547个初级编码。基于三级编码过程,在开放性编码基础上,进行主轴与选择性编码,最终归纳和保留的编码纳入5 个一级维度和16个二级维度之中,实现对“人的再生产”的模型框架建构,如表2所示。

表2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的一级与二级维度
Tab.2 The 1st and 2nd level dimensions of the“reproduction of man”of returning residents for employment in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3.1 人地关系再嵌入

传统乡村中,数代人生活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中[27],人地关系保持稳定,但随着返乡人员将多元化的生存方式带回家乡,乡村旅游发展中人地关系开始不断演化[39]。返乡的居民在脱嵌式社会流动机制[40]中经历了与乡村地域脱嵌,返乡首要面对的是人地关系的再嵌。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人员的“人的再生产”中的人地关系再嵌入包含4个维度:人地情感关系再嵌、人地空间关系再嵌、人地具身感官再嵌、人地资源关系再嵌。

首先,人地情感关系再嵌表现为返乡者在经历离乡-返乡后,重新与家乡地域产生的情感联结,这种再生产的人地情感不仅是对记忆中人地情感的延续,更是因其返乡后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变化而产生了新的人地情感维度。例如,返乡创业者在乡村旅游业中经营民宿,将自家房屋改造成具有本地传统特色的住宿环境,因此,其与家的情感在原有的童年记忆、血缘和亲缘情感之外,因“家”增加的经济属性而产生了新的情感联结。人地空间关系再嵌指返乡者对自身在家乡生存空间中位置与感知的再生产过程。传统上乡村人地空间关系由农业生产的农田、家屋形成主要空间线索,生存空间主要在田地与家屋之间形成单线连接。在乡村目的地发展中,乡村旅游空间具有独特的空间活力属性[41],对于从事以旅游开发为中心的多元生产生活的返乡者来说,人地空间关系更加灵活,发散与网状特征得以扩展。例如,“上午在店里,下午也会去附近见朋友……累了就闭店出去玩几天。”(F13-16)人地具身感官再嵌方面,传统乡村居民的人地互动模式较为单一,主要是人对土地生产的投入和从土地中获得农产品回报。返乡居民的人地互动再生产生成了多元的互动模式,人地互动超越传统的人在土地中参与农产品的种植与收获,扩展至人地在文化、商业多个维度的互动。例如,生活方面,“经常带孩子去田里拍照……也是宣传。”(F04-27)生产方面,“我们用这种草,和大姨一起做这个手工,放在店里既是装饰,也偶尔卖一卖。”(F03-11)人地资源关系再嵌涉及个体在家乡地域中对资源的利用和管理,包括农业资源、自然资源、地方文化资源等。传统上,乡村人地资源关系具象地体现为农业生产及其产品,但随着乡村旅游开发,资源的性质、形式、内容多元化程度增加,尤其返乡人员与资源的关系更加丰富。例如,“你要到村里去看,灶台上、院子里,很多东西都能开发成吸引物的……”(M02-34)

3.2 文化与价值观再生产

在人地关系基础上,返乡居民由于空间和生存方式变动,文化价值观经历乡村-城市-乡村的多次更迭,再回到乡村后经历文化价值观的再生产。第一,其文化记忆实现再生产。由于个体与家乡人地关系的变动,在出生之时,对家乡的文化记忆更多是认同、遵守,而当带着新的经验到家乡后,返乡者不仅带回了新的文化价值观,其与家乡文化之间的关系也由原有的情感文化增加为对当地文化的重新开发。市场化的返乡者带来的人力资本和经济资源,能够将文化记忆开发为一种经济资源,通过文化的产业化发展复活了传统文化[42]。这种复活不仅是追回往昔,更是对故事的再建构,甚至生产了新的传统文化。例如,“这个茶几年前很便宜,我们给它讲故事,讲背后的文化意义,讲以前村民怎么烧茶,茶怎么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它的价值就不一样了。”(M07-39)文化创造性生产方面,首先,返乡居民能够从外界和本体两个视角审视并确认自身,对本地人和当地文化获得了新的自我认知,意识到本地风景的价值,理解本地特定的传统值得保护,并通过重新解读日常中的历史和人文内涵而获得身份认同、经济效益以及文化传播等多重意义。第二,文化创造性生产涉及个体对本地文化的创新和发展,包括对传统文化元素的重新诠释、新文化形式的创造。返乡创业者通过将本地传统手工艺与现代商业逻辑相结合,创造出独特的文化产品。例如,“我们正在开发特色文创产品,直播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F08-55)第三,产业价值观再生产涉及个体在新的乡村旅游发展中对旅游产业的重新认知,重新定位,以及赋予其新的重要价值。例如,“以前觉得就是导游啊,服务员啊,回来后才发现它也可以高大上……”(M05-15)“以前觉得旅游很不上档次,现在整个村子它最重要。”(M12-28)

3.3 人际关系再生产

马克思指出,处于相互关系中的个人,既再生产这种相互关系……也更新他们本身[43]。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既是物质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的必然结果,也是其必要前提[44]。对于返乡居民来说,人际关系再生产包含家庭关系的再生产、公共关系再生产与“面子”再生产。首先,家庭不仅仅是私人领域,还与社会结构和经济生活密切相关。返乡不仅是个人决策,通常涉及家庭的整体移动(家属随行返乡)或家庭空间结构(家属留在城市/回到乡村家属身边)的变化。进一步,返乡者家庭关系在返乡后常常增加了经济维度,例如,夫妻共同进行民宿创业,使原有的单一维度的情感私人关系增加了商业经济维度,单纯的夫妻转变为合作者。其次,公共关系的再生产指返乡者回乡后由于个体身份的转变而需要重新建构在乡村社会中的交往与合作模式,虽然人仍旧是“认识的人”,但经历了离乡-返回后的返乡者承载了新的职业角色和社会地位,也怀有新的人际目标和社会责任,因此其社会关系会经历再生产的过程。例如,返乡者通过积极参与乡村集体活动,与村民建立了新的社会关系。“村委会的会我也能去,以前在村里没关心过,很奇怪的是,这次回来反而有了主人翁的感觉……”(M06-62)最后,“面子”是中国人价值观的核心之一[45],也是乡村旅游中人地关系的重要元素[46]。返乡居民因生计原因回乡,“面子”会因社会成就而获得声誉[45],其再生产是返乡后的必须经历的过程。返乡者无论是个体以世俗意义的成功或者不成功身份回乡时,都会面对“面子”的再生产过程。例如,“也有人说我在外头混不下去了,爸妈有时也会说,但我不介意了,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了。”(M10-45)或者,“我投资了这个店之后,以前不太熟悉的亲戚看到我,态度也和记忆里不一样了,尤其我还是个女孩子,不敢说衣锦还乡吧,但真的也挺骄傲的。”(F07-63)

3.4 劳动形式再生产

返乡居民的劳动形式再生产包含职业再生产、知识技能再生产、劳动时空再生产。乡村旅游地的返乡创业者首先经历职业的再生产,涉及个体在返乡从业过程中选择、建构和改变职业的过程。职业再生产在返乡者生存方式的改变中扮演基础性角色,既可能是返乡的促进要素,例如,“实在不想坐在格子间里天天看电脑屏幕了,给老板挣钱,找不到意义”(M01-45),也可能是返乡的阻碍要素或是返乡后未来决策的影响要素,例如,“一个很大的担心是能不能适应自己创业,虽然很刺激,但是还是有担心,没干过啊”(M01-15)。知识技能再生产指个体在返乡从业过程中通过学习、培训等方式更新自身的知识和技能水平,以适应乡村旅游产业发展的要求。知识技能再生产是返乡从业必然经历的过程,也是返乡者获得成就感和自信心的重要方式。例如,“回来之前有担心的……现在回来大半年,怎么经营,怎么在手机上推广,怎么跟各个部门打交道,还有和客人建立好的感情,这些逐渐也都搞明白了,发现自己还挺擅长的!也算刷新了对自己的认知。”(F07-33)劳动时空再生产指个体在返乡从业后对劳动时间和劳动空间的重新配置,例如创业者通过调整工作时间分配,以更好地融入家庭和社区的生活,创造出更加灵活和适应家庭需要的劳动时空模式。“因为之前是在给别人打工,时间……非常地不自由……回到家乡是自己做主,自己做老板……”(F01-22)

3.5 自我再实现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人员的自我再实现包括个体权力再生产、自我发展路径再生产、自我生存意义再生产。第一,个体权力再生产指的是个体在返乡从业过程中依托自身的优势资源采取特定的策略[47],重建生产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重新在乡村社区中构建和行使自己的权力和控制力的过程。在乡村旅游地,返乡创业者带着人力资本、信息资本,或是金融资本回乡,通过自身资本在家乡重新获得权力,并将这种权力转变为重要的治理资源[42]。例如,“以前是亲戚,打打闹闹,现在感觉到那种被高看一眼,你懂么……就是不太一样了。”(M13-54)第二,自我发展路径再生产指个体在返乡从业后,通过自主选择的方式重新规划和发展自己的生涯轨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发展路径。“这次感觉对了,好像注定要走上这条路一样……”(F17-46)第三,自我生存意义再生产涉及个体在返乡从业过程中对自己存在的目的和价值进行重新认知和塑造。这种自我生存意义的再生产不仅让他实现了个人价值,例如,“虽然创业不易,但看着自己的民宿越来越受欢迎,结识了很多来自各地的游客,感觉很有成就感”(M05-46);也进一步为家乡的社会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例如,“虽然收入相对稳定,但更重要的是能够在家乡创造价值,让更多人认识到家乡的美丽与魅力”(F06-27)。






4 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机制与阶段

4.1 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机制

在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的再生产实践中,人地关系生产、劳动形式再生产、文化价值观再生产、人际关系再生产,以及自我再实现通过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返乡居民“人的再生产”机制。其中,人地关系生产和劳动力生产构成了“人的再生产”物质与时空基础,文化价值观和人际关系再生产构成了文化与社会条件。在此过程中,返乡者实现了阶段性的“客-主”身份转换。这种从常年在外的客转变为回乡的主的内涵不仅仅指返乡者实现了重回东道主的转换,并且在生命历程中实现了自我主体性的重构,经历了从漂泊到回归、从被动打工到主动决策这一主体性实践,完成了自我再实现的过程,也实现了自我存在方式的重构(图1)。

图1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机制
Fig.1 The mechanism of“reproduction of man”of returning residents for employment in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4.2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阶段分析

在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机制基础上,通过进一步分析发现,返乡居民人的再生产包含5 个阶段:准备阶段、初返阶段、适应阶段、稳定阶段、发展阶段(图2),各阶段并非完全隔离,而是相邻的阶段存在交叉,逐渐从前一个阶段过渡到后一个阶段。

图2 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居民“人的再生产”阶段及其策略
Fig.2 The stages and strategies of“reproduction of man”of returning residents for employment in rural tourism destinations

第一,准备阶段,即自我再生产的起心动念。在回乡前,对当前自我的不满意成为回乡动念的起点。以往研究指出了拉力、推力等多重要素,此处从回乡者自我出发,发现真正促进其对自我生存状态进行更新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城市生存状态的不满,包括身体、心理和职业发展。例如,身体方面,“……就导致我其实身体上就出现了一些毛病”(F02-12);心理方面,“……在上海的时候,我压力很大,甚至压力导致了精神脱发,一度光头”(F10-15);职业方面,“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工作中遇到了瓶颈,很难再有更高的职位晋升”(M14-13)。这些不满使得在外务工者开始反思生存的方式及其意义。“……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短短几十年,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且值得过的……”(M04-15)“而且大城市的忙碌生活让我逐渐有了回到农村的想法。”(M03-16)准备阶段的起心动念也反映出返乡人员追求自我再实现的内在需求,也为回乡后“人的再生产”奠定了基础。此阶段的策略包括心理建设、人际筹备、职业搜寻与确认。例如,“想到会有不适应,毕竟在大城市住了十来年了,也做了心理准备。”(F14-12)“就是因为想开民宿才回去的,看小红书上的博主分享很久了,对那种日子真的是向往的。”(F01-17)本阶段的筹备是否完善,例如,是否为回乡后可能遇到的困难进行充分的物质和心理准备,影响着第二阶段逃避、对抗、纠偏的方式与程度。

第二,在初返阶段,返乡者需要经历再生产的碰撞,也体现为人地关系、文化价值、人际关系以及劳动形式再生产的初期磨合。人地关系方面,生活时空要经历从“效率”到“不便”的转换。“生活上开始不太适应,买东西真的不太方便。”(F15-26)劳动力方面,需要面对劳动生产新技能的学习。人际关系方面,需要处理从现代职业关系回归乡村亲缘和血缘关系,人际距离极速缩短的转化。文化价值观方面,需面对从城市理性价值观回归到乡村文化价值氛围的转变。在初返阶段,返乡者会采取不同的策略进行应对,包括消极性的逃避、对抗和积极性地对周围环境及人的纠偏。例如,“我跟他们说了,我需要自己的隐私,这一点他们也要学习。”(F18-72)此阶段通过逃避、对抗或纠偏所实现的结果影响着下一阶段合作的方式和程度。

第三,适应阶段的返乡者自我再生产的调试。上一阶段的碰撞逐渐减少,在乡村再生产过程中的适应感逐渐增加。返乡者开始充分利用知识和技能再生产的力量,在工作中逐渐发挥自己的优势,并开始参与到家乡的文化、经济和社会发展中。适应阶段的返乡者采取的策略包括:记忆回归、情感联结和社会合作。例如,“那天我和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大家那种感觉就回来了,在家这边做事还是要讲感情的。”(M01-57)此阶段的适应与调试的程度影响着下一阶段稳定路径的完善程度。

第四,稳定阶段的返乡者开始在工作中取得成就,开始在工作中发挥自己的权力与影响力,参与到家乡目的地决策中,形成稳定的再生产的路径,日趋接近完成自我再实现,逐渐进入自我再生产的完整机制。本阶段再生产的稳定度与自我实现程度深刻影响着下一阶段未来规划,影响着返乡者在中短期体验后制定持续留在乡村或是再次迁入城市的决策。

第五,发展阶段的返乡者在基本经历了自我再生产后,开始探索新的再生产模式,并为未来的计划开始进行打算。其策略包括资源复盘、发展对比、未来规划。例如,“这几年乡村发展蛮好的,因为有政策支持,但未来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是要看看,孩子大点上学什么的,还是要看看的。”(M11-59)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阶段的返乡者开始出现再次离开家乡的想法,其原因在于在家乡的自我再实现已取得阶段性成果,具有流动偏好的返乡者希望再次通过时空转换实现个体新的生产。“未来应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现在在想,下一步去哪看看新的东西。”(F17-101)




5 结论与讨论

5.1 研究结论

本研究从以人为本的角度出发,提出并探索了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实现的“人的再生产”概念。首先,研究探索了“人的再生产”维度,包括人地关系再嵌入、劳动形式再生产、文化价值观再生产、人际关系再生产和自我再实现。进而研究建构了“人的再生产”模型,其中,人地关系和劳动形式再生产构成了“人的再生产”的物质与时空基础,文化价值观和人际关系的再生产构成了文化与社会条件。在此过程中,返乡者实现了阶段性的“客-主”身份转换,实现自我存在方式的重构。第三,研究从生命历程角度分析了乡村旅游地返乡从业者“人的再生产”的阶段历程及各阶段策略,包括准备阶段,即再生产的起心与准备,其策略包括心态建设、人际筹备、职业搜寻与确认;初返阶段,即再生产的碰撞,该阶段策略包括逃避、对抗、纠偏;适应阶段,即再生产的调试,策略包括记忆回归、情感联结、社会合作;发展阶段,即再生产的持续创新,策略包括资源复盘、发展对比、未来规划。

5.2 讨论

农村最大的优势在于劳动者[42]。传统上,乡村社会是安定的社会,自给自足,无需流动[48]。但在流动的现代性背景下,农民的进城和返乡流动已成为重要的时代浪潮。这种浪潮不仅是人作为劳动力的客观现象,更是每一个流动个体生命历程的重要转变。在以人为本的背景下,要以新的视角看待劳动者、关怀劳动者。“人的再生产”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在现阶段作为分析和理解返乡从业人员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从“人的再生产”出发,能够深刻地阐释返乡行为并不是简单的职业转化,而是具有主体性的人的再生产。本研究提出的人的再生产及其维度主要关注返乡居民通过参与旅游业而重新融入乡村生活并重新建构自我生存和生产方式的过程,虽然总体以正向为主,但也显示出一些再生产过程中的矛盾与冲突,例如家庭关系、社会关系、知识技能的再生产方面,需要面对重新磨合、重新学习等问题,未来也需要具有针对性的研究。此外,作为对理论进行的初始性、综合性探索,本研究并未对研究对象进行细分,但在访谈中已逐渐显示出不同的返乡群体在动机和体验方面也存在诸多不同,虽然再生产的过程维度具有一致性,但在各个维度的具体感受上或存在不同,例如返乡的农民工、返乡的大学生等群体和村落的关系的连续性和断裂程度存在不同,返乡后计划停留的时间不同,“再”的程度也存在不同,也是未来可以细分关注的议题。最后,本研究并未对案例地不同的文化特征进行区分。我国幅员辽阔,以往研究者也指出,我国南方、北方和中部的乡村在宗族文化、凝聚方式上存在不同[42],因此在个人价值观、社会交往方式等方面也可能存在不同,进而在返乡的过程机制上也可能存在差异,这种不同特征也是值得未来因地制宜进行探讨的重要方向。

5.3 实践价值

本研究通过探索“人的再生产”,切实关怀返乡居民个体再生产过程,有助于促进返乡居民对乡村振兴的推动作用,促进提升人地关系,促进乡村人地业治可持续发展。在人地关系方面,从情感关系、空间关系、具身感官和资源关系多个层面促进返乡居民与乡村环境人地关系的良性健康发展。一方面,在硬件上乡村政府需提供方便的生活空间环境,提升基础设施的便捷性,提升生活用品的可获取性,在软件上提升乡村政务服务,建构良好的目的地商业氛围;另一方面,要注重人地资源关系的可持续发展,在鼓励返乡人员参与开发旅游业的同时,培养和加强自然资源与文化资源的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意识。从劳动形式再生产出发,应为返乡人员提供丰富的旅游职业培训,为其更高效地适应新的旅游产业变化提供支持。从人际关系再生产出发,需要提供良好的儿童教育、老年人照料体系,建立乡村活动中心,培育良好的社会交往纽带。从文化价值观再生产出发,由于返乡人员与留守居民存在年龄和经历的断层,要多开展多元文化活动,一方面让留守村民更好地理解数字时代和新的文化发展趋势,另一方面让年轻人和返乡居民更深刻地理解乡村优秀文化,同时也有助于文化资源的传承保护和开发。最终,对于返乡人员的鼓励和支持要在提供外驱力的同时关注内驱力,为其自我再实现和未来成长方面提供多元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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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发表于《旅游学刊》2023年第10期,脚注、参考文献略。

责任编辑 || 周小芳
责任校对 || 吴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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