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的一粒灰,落在了辽东

文摘   2024-10-02 09:17   浙江  

/景志祥

01

在辽东这块地方做官似乎成了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情,从杨镐、刘綎袁应泰、王化贞、熊廷弼,能打的,不能打的,不是死的死,就是躲在锦衣卫的牢房里吃牢饭,等待下一个机会。

能悠哉悠哉生活的基本上没有。

这种巨大的落差,给了明朝官员一种错觉,辽东这个地方是去不得的,多高的保险费也不够赔的,那个叫努尔哈赤的建州人太猛了,咱们玩不过。

于是乎,掌管一路或数路军、政事务的辽东经略,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倒不至于,就是没人愿意接手,生怕自己沾上了毛,甩也甩不掉。

即使是把持朝政的九千岁魏忠贤,也没有打算安插自己人在这个重要位置上,堪称天启年间最大的奇异现象。

但辽东这块地方毕竟是关乎京城的安全,偌大的京城与努尔哈赤的铁骑之间只有大凌河、锦州、松山和山海关一带防线,一旦这里都被努尔哈赤攻破了,那么朝廷面临土木堡失败后、于谦保卫北京城更加糟糕的局面。

这个结果不光是年轻的天启帝朱由校难以接受,就是大明群臣也不想看到,在他们看来,建州的努尔哈赤不过是一隅之蛮夷,综合能力上与庞大的大明帝国是不可比拟的,只要选好了主帅,大明上下一心,全力以赴,消灭努尔哈赤收回辽东还是可以操作的。

基于这个认知,朝廷上下认为,这辽东经略还是要继续往辽东派遣的。

不管愿不愿意,命令来了你都得上,哪怕明知是去送死,那也得去。

02

天启二年(公元1622),廷议经、抚去留。给事中惠世扬周朝瑞建议张鹤鸣代替熊廷弼在接替辽东经略这个问题,张鹤鸣是兵部尚书,履历上,威望上没多大问题,况且这个时候王化贞放弃广宁逃回京城辽东之地尽失后金之手。张鹤鸣惧罪,于情于理都应该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

年轻的天启皇帝为了给张鹤鸣打气,特意准备了点荣誉,先为太子太保(从一品),又给他尚方宝剑,最后亲自送他出行,可以说该给的排场,该给的荣耀天启帝都给了,剩下的就是你的问题了。

张鹤鸣倒是个明白人,这个节骨眼上辽东经略这个位置推是推不掉的,只能咬牙去了,可如何去,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换句话说这里面是可以做些文章的。

从结果来看,我们不能看出,这位被天启帝寄予厚望的兵部尚书小心眼还是多了些。

从京城到山海关不过三百公里的路程,我们的张尚书愣是走了整整十七天,这样换算下来,张尚书每天骑着马走的行程不足16公里,看到这个数字,知道的他去干辽东经略,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尚书是在搞旅游。

最最最让人无语的是,就这赶路的速度,张尚书竟愣是给自己找到了合适地借口,在去了没多久,张尚书上书给朝廷推说自己年级大了,体力精力上都跟不上了,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为了不给朝廷耽误事,张尚书直接上交了辞职报告。

要脸不!

答案是不要脸。

堂堂大明兵部尚书就这种秉性,辽东的局面能好才怪,可人家死活不去,总不能扛着人家去吧,况且人家给出的理由也合理,年老体衰的确不适合在辽东跟着努尔哈赤玩命,所以张尚书不去就不去了。

事情重新回到了起点。

再次接手的是宣府巡抚解经邦,为了让他去,天启皇帝还是耐着性子做了一番安抚工作,特意升解经邦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略,不是辽东这个事儿,按照解经邦的资历这个官职只怕是他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巅峰,可这位解大人十分爱惜自己的老命。

得知朝廷派自己去辽东,解经邦十分害怕,感觉努尔哈赤的屠刀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一般,在接到任命后,连上三道公文进行推辞,相比张尚书拖拖拉拉,到了辽东才打辞职报告的骚操作来说,解经邦就简单明了多了,三道公文总结起来只有七个字:“皇上,辽东,我不去!”

年轻的天启皇帝固然喜爱做木匠活,但并表示这位皇帝没有脾气,看了解经邦的公文后,多少动了点怒气,马上就下达谕令:"著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就这样,解经邦走了,虽说解经邦三疏力辞朝廷任命,有保家惜命之嫌,但总比没有自知之明玩心眼的张鹤鸣要强得多,至少我不去,我明说,不耽误朝廷继续选拔有用的人才。

虽然无功,但也没有失土之罪,也算是对得起自己那份朝廷俸禄了。

03

事情似乎变得有些不好办,事实上是我们多虑了,就朝廷而言,不管是你不想去也好,不愿意去也罢,总之一句话,辽东这个地方,还是需要一个能人去总揽大局,挽救失地的,总不能任由努尔哈赤这个一隅之蛮夷入主山海关吧?

本着这个意思,新一轮的辽东经略选拔重新开始。

经过层层选拔,天启帝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兵部侍郎王在晋的身上。这位王大人是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登的进士第,考试成绩相对而言比较出色,被朝廷授中书舍人。(相当于皇帝的文秘人员

此后,历部曹、监司,擢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升河南道总督,留有《岵云集》、《三朝辽事实录》、《越镌》、历代山陵考》、《海防纂要》、《总部疏稿》、《经略抚齐中枢疏》、《龙沙学录6卷、《通漕类编9等文史类作品集,从这份履历上的记录,我们就可以看出问题的关键。

这位河南省的王大人是地地道道的文人出身,什么都干过,唯独没有正儿八经地带过兵打过仗。

从这一点上看,大明上下虽知道,目前的辽东的局面已经烂到大街上了,除了挑选合适的将帅,给予人力和物资上的全力支持来挽回失败的局面外,再无其他办法。

可知道是一回事,选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合不适合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推选的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人。

在他们看来,建州的努尔哈赤终究是外患,强大不到哪里去,一时的失去,并不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可朝堂之上就不一样了,今天站不住脚,明天就连伸脚的地方都没有。

本着这个理念,选出来的人可想而知了,无论是何种史料,得出的结论几乎是惊人的一致:王在晋这个人目光短浅、胆小怕事,做辽东经略是大大的不妥”。

这个评价很彻底,但并不全面,我们可以说王在晋目光短浅、或者胆小怕事,但不能否认他是一个想干事,用心干事的人,唯独能力上有所欠缺而已。

可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欠缺能力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人呢?

只是没人在意罢了。

王大人顺利抵达辽东后,立马着手工作了,干工作王大人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通过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察辽东兵力情况,再经过好十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进行研究,王大人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东事离披,一坏于清、抚,再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捐弃全辽,则无局之可布矣!逐步退缩之于山海,此后再无一步可退。这话的意思是说,若无收复广宁的能力,则关外布局全是空谈,努尔哈赤都可以长驱直入了,还谈什么收回失地。

应该说王大人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剩下的就是操作问题。

于是,又是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在蓟辽总督王象乾建议下,王在晋提出广宁,不能守也,获罪滋大。不如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这话很好理解,大意是王大人认为山海关这条防线本身就存在安全隐患,所有单靠山海关来防御努尔哈赤是不够的,为了保证我们的防御有更多地操作空间,他建议朝廷修一座新城,用来作防守山海关的方略抚虏(收买蒙古)、堵隘(再修一座关城”)这座新城就是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

04

这个策略是错还是对,并不是本文需要讨论的话题,我们只知道这位王大人是个行动派,事情一旦决定了,那就得趁热打铁,不然容易凉凉,最后弄得不了了之了。

所以,王大人本着不眠不休的工作精神,连夜写好了一篇《题关门形势疏》的报告提交了上去,报告里,王大人委婉地提出:“画地筑墻,建台结寨,造营房,设公馆,分兵列燧,守望相助。”

报告很快就送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天启帝虽然喜好做木工,但并非什么事都不干,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楚的,看完王大人的报告后大为高兴,当即就批复了王大人提出的要求,并从国库中拨出了帑金20万两(一笔不小的数目)修城楼。

应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多多少少有些收拾辽东的样子,官员肯努力干活,皇上愿意配合给钱,上下一心,剩下的就是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了。

但无数次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件能左右历史的大事,往往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的,其开头总是美好的,过程是艰难的,结果是悲壮的。

事实证明,历史的经验是对的。

王大人苦心研究的复盘辽东的计划遭到了全盘否决,否决这个计划的人很多,其中出名的有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主事沈棨赞画孙元化,袁崇焕更是要求将国土修筑到二百里之外宁远,但王在晋不听,最终袁崇焕通过朝廷渠道将意见报告给首辅叶向高。

袁崇焕的意见中主题只有一个,王在晋的方案是在胡闹。如果按照这个方案执行,那么结果只有一个,山海关破矣,京城丢矣,大明亡矣。

面对这个重大问题,叶向高显得有些为难,他是首辅不假,可他并不懂军事,前线是个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

拿不定主意的叶向高思来想去,就将这个难题丢给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业务能力虽说不错,可那是在木匠活上,军务上同样也是一只菜鸟,听了叶向高地汇报,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住谁对谁错。

关键时刻,天启皇帝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承宗。

05

作为天启皇帝的老师,孙承宗是很合格的, 史载每次天启皇帝聆听孙承宗的讲课,都感到受到启发,因此对他格外看重,皇帝看重,仕途自然也就来了。

在天启一朝,孙承宗的仕途可用四个字来形容——近似于飞

短短一年时间,从小小的从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可以入朝办理事务。

年轻的天启帝找到孙承宗询问他的意见,孙承宗这个人很务实,认为在这里讨论得不出准确的答案,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

这个答案得到了天启皇帝的赞赏,特加孙承宗太子太保,赐蟒玉、银币,以示隆礼

天启二年(公元1622),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亲自前往山海关调查。

于是历史留下了一段十分著名的对话,这里有必要引用一下:

孙承宗是来办事的,所以一上来也没客套,直接诘问王在晋,等八里铺重城修好了,是否把旧城现有的四万人都填进去守?

王在晋回答地一十分谨慎,面带笑容的说,要另外派四万。

孙承宗问,旧城外为新城,旧城外的品坑地雷为敌人设,还是为自己设新城如守不住,四万新兵怎么办

王经略回答说,他在山上留了三座山寨给溃军。

孙承宗问,兵未溃而筑寨以待之,不是教他们溃败吗

孙承宗说:今不为恢复计,画关而守,将尽撤藩篱,日哄堂奥,畿东其有宁宇乎

之后王在晋无言以对,谈话就此结束。(在晋无以难)

一段对话谈完,孙承宗基本上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论,眼前这个叫王在晋人是一个无远略、无胆识、无兵略、无智慧的人,这样一个四无新人,怎么能做辽东经略呢?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后,孙承宗就返回了京城,给自己学生(天启皇帝)写了一份奏疏,奏疏里,孙承宗直言王在晋不足任,"笔舌更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

至此,王在晋的辽东经略生涯就此结束!

一段波澜壮阔的争夺之战,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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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经略是明清两代有重要军事任务时特设经略,掌管一路或数路军、政事务,职位高于总督。一般兵事很严重才设经略一职,专管军事,权利很大。如辽东经略孙承宗,节制辽东军政,和后金打仗都归他管。

注释:关于孙承宗和王在晋这段对话,历史记录是不一样的,根据王在晋自己撰写的《三朝辽事实录》记载,内容大致如下:

孙承宗在看过重城的部署以后向王在晋询问,新旧两城在八里之内,而旧城外又有城防壕沟和设施,如果重城的士卒发生溃散,那一不小心就会陷于自家的品坑地雷与坑壕之中,新旧两城之间,南面是水,北面是山,溃卒无路可逃,如果都拥于旧城之下,那到底是开门放他进来,还是不开门听任他们在外?

王在晋告诉孙承宗,山上有三座山寨,若有逃溃可以奔向那里,而旧城也有三道关口可以进入。王在晋并称边兵易于逃跑,即使杀死逃兵亦不能制止,但大规模溃败时更回天乏术。"两城"的设置,既是依仗城池而稳定军心,又可借此达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消减边兵溃散的念头。

之后,孙承宗无言以对,谈话就此结束。(臣遂无以应)

参考文献:

《明》张岱《石匮书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明》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据私藏本影印1930年

《明》孙承宗《明季辽事文集丛刊:孙承宗集》/李红权 辑录、点校 学苑出版社2014年

《明》明官修《明熹宗实录》江苏国学图书馆传抄本1940年

《明》谈迁《国榷》/张宗祥 注解 中华书局1958年

《明》沈国元《两朝从信录》

《清》张廷玉《明史·袁崇焕传》中华书局出版1974年

《清》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2012年

《现代》李红权点校《熊廷弼集  学苑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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