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志祥
01
魏晋时,在汲郡共(今河南辉县市东五里固围村东二里)这个地方,有个叫孙登的隐士,此人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之书,才华很高,名声很响,但孙登似乎并不在意功名富贵,一心只想着将自己隐居起来,为此他独自在北山挖了一个大土窟居住,既不娶亲,也不交朋友,夏天自己编草做衣,冬天便披下长发覆身,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读读《易经》,闲暇之余,就在自己双腿上排放一把弦琴自娱自乐。
这样一个受人敬重的隐士,天生就有一副好脾气,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一样。
一次,有人故意捉弄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和传说中的那样,一点脾气都没有,故意把他投入水中,要看他发怒的形态,可是孙登从水中爬起来,却哈哈大笑,毫不介意。
这下,那些捉弄他的人彻底相信了这个老头性子天生就温和。
这种独特的个性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很吃香,根据史料记载,司马昭听说了孙登的名望后,特意让同样是名士阮籍前往拜访,阮籍的父亲阮瑀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曾经做过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掌管记室,后为仓曹椽属,在个人倾向上,阮籍是喜欢曹魏的,但局面并不随着他的喜欢而一直伴随着他,随着魏明帝曹叡的早逝,司马家的权势地位日益提高,此消彼长,曹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到了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担心祸端会牵连到自己,干脆采取了一种放浪形骸的姿态,即不涉是非,闭门读书,登山临水,酣醉不醒,缄口不言。
这种故意为之的姿态,自然骗不了司马家,尤其是精明的司马昭。
02
为了打消司马昭的疑心,阮籍主动向司马昭请求到东平任职,司马昭很爽快地答应了,然而阮籍在东平任上只十余日就回来了。如此作为,自然不是说能力不够,而是人间清醒,你看,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我能力有限,你看还是别让我当做官了吧?
然而,司马昭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这位精明到骨子的篡位者很清楚阮籍的那点小伎俩,一言不发。
面对这种退而不得的局面,阮籍重新选择了妥协,从东平返回京师洛阳后,马上又作了司马昭的从事中郎。他担任此职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年左右。甘露元年(公元256年),也即正元三年(六月改元甘露),阮籍请求作步兵校尉。步兵校尉一职,虽然是朝廷的属官,但不像散骑常侍那样与皇帝有亲近的关系;虽然是武职,但又下执兵权,可以让司马昭放心,可以说在竹林七贤当中,最人间清醒的始终是阮籍,他的结局也是最好的,善终。
奉命上了山的阮籍在见到孙登后,故意问了一些军事、哲学以及治国的问题,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阮籍,孙登也毫不理会,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曾看一眼阮籍。
见对方如此摸样,阮籍笑了,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聪明人。
任务既然完成了,那一切就好说了。他缓缓站起,冲着山间长啸(手指放在嘴里吹口哨)了起来,一时之间,一种“韵响嘹亮”的声音响彻山谷。
啸,在古代被认为是一种声乐形式,是古代道家一种吐纳练气的内功法门,要运丹田之气,长啸一声,使内气闯三关、过九窍、直冲顶门。阮籍不拘小节,好饮酒,且“嗜酒能啸”,这个“啸”,就是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口哨。《世说新语》说他酒后纵兴“长啸”,且“韵响嘹亮”,所以,在“竹林七贤”之中,有“嵇琴阮啸”之说。
大概是这种啸声让孙登产生了共鸣,这位一动不动的老头,忽然说了一句:“再来一遍!”
仅仅一句话,阮籍就明白这是眼前这老头接纳自己的信号,或许说是一种交流。
阮籍没有客气,对着群山云天,啸了一阵,这一阵很长久,长到阮籍自己都忘记了时间。
啸完回身再看孙登,这老头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阮籍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潇洒地下山了。
刚走到半山腰,忽听得一阵响彻天际的呼啸之声传来,那声音闻之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阮籍大为惊讶,随后就明白了这是孙登的啸声,藏入山谷的孙登这是用“啸”声在和自己交流,他聆听了许久,才一脸满足的下山了。
回去后阮籍写下了一篇《大人先生传》。文中的“大先生”到底为何人,历来都是争论的对象,有人说这个人是阮籍虚构的,也有人说,这个人就是神仙,但笔者认为,此文既是因寻访孙登所作,文中的“大先生”多半是指向孙登,正如《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云,阮籍"乃假苏门先生之论,以寄所怀"。
03
提到了阮籍,我们就不能不提嵇康,谯国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的嵇康绝对是个魏晋时独一无二的存在,首先嵇康长得很帅,史载;嵇康自幼聪颖,身长七尺八寸,容止出众。见过嵇康的人都叹曰:潇潇肃肃,爽朗清举。
这份出众的外表很快就引起了曹魏的注意,有意笼络,所以嵇康很顺利地迎娶了魏武帝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成了皇亲国戚,官拜中散大夫,江湖人称嵇中散。
其次,嵇康这个人很有才,史书上说博览群书,广习诸艺,尤其喜欢老庄哲学。
最后一点,嵇康很有名,独特的个性和桀骜不驯的脾气很能吸引人,这里面就包括阮籍,向秀、山涛,王戎以及后来的钟会,可以这么说,在魏晋南北朝那个时代,钟会同样是时代的宠儿,他“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又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难得是,这样的一个拥有超高的文化水准的人,对年长自己两岁的嵇康,敬佩有加。《世说新语》记载:尚未发达的钟会撰写完《四本论》时,想求嵇康给自己看一看,提点意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
发达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其时,嵇康正在树荫下光着膀子打铁,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钟会站了一阵,始终不曾见嵇康理会自己,多少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悻悻地离开。
嵇康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他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短短几句话,破具禅机。
说的人说了,听的人也听到了自己的答案,可谓是各得所需。
如此出众的人才,司马家自然不会放过,恰逢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辞了选官(尚书吏部郎)之职,不知是下意识的,还是觉得整个官职好友嵇康很合适,所以向朝廷推荐了嵇康代替自己。
不曾想一向对司马家没啥好感的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列出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这种不合作态度,算是彻底得罪了司马家。
史载:大将军(指司马昭)闻而怒焉。
后来嵇康被杀,这里面多多少少带着私人恩怨。
说那么多的嵇康,全因这位魏晋南北朝最出色的人物也和孙登有交集,嵇康曾经游于山泽采药,得意之时,恍惚之间忘了回家。当时有砍柴的人遇到他,都认为是神仙。后来去找到了孙登请他和自己一同去云游天下,面对嵇康地邀请,孙登沉默自守,不说什么话。
嵇康将离别时,对孙登说:“先生难道竟无临别赠言吗?”
孙登说:“火生而有光,如不会用其光,光就形同虚物,重要的是在于能用光,光就能发生作用。人生而有才能,如不会用其才,才能反会召祸,重要的是在于能用才,才就能利益天下,所以用光在于得到薪柴,可保持久的光耀;用才在于认识获得道德真才,乃可保全其天年。如今你虽多才,可是见识寡浅,深恐难免误身于当今之世,望你慎重。”
这段忠实的劝慰,心高气傲的嵇康未能接受,后来的一切,孙登宛如亲眼所见一般。
景元四年(263年,一作景元三年),嵇康的好友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的兄长吕巽所污,作为吕安的朋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嵇康愤而为好友做证,从而卷入了这场家庭官司之中,最终触怒了司马昭,此时,与嵇康素有恩怨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进言,以陷害嵇康。司马昭一怒之下,下令处死嵇康与吕安。
临终作幽愤诗,诗中有“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两句,深表感慨,后悔当初不听孙登相劝之言所误。
04
有人说作为同时代的优秀人才,阮籍聪明而务实,所以他能躲避司马家的屠刀,嵇康旷达狂放,自由懒散,一身傲骨终没能躲过命运带来的束缚,而作为隐士的孙登,率性不羁、旷达玄远,清醒而自知,他认为在魏晋之际任职,容易被人猜疑,干脆闭口不言。
对于这一点,一个叫杨骏的人,曾经把孙登请去,但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孙登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史书没有任何记录,我们也不得而知,唯一知晓的是,杨骏赠给孙登一件布袍子,孙登就要了,但一出门就向人借了把刀,把袍子割成两半,扔到杨骏的门前,又把袍子用刀剁碎了。
愤怒的杨骏把孙登抓了起来,这时候孙登选择了死亡,一切来得刚刚好。
未甘冷淡作生涯,
月榭花台发兴奇。
一种风流吾最爱,
南朝人物晚唐诗。
这是日本诗人大沼枕山的诗句,短短二十八个字,似乎把魏晋风骨说透了,即便时间向前推了千年,再回看,那些熟悉的人物依旧震撼着我们的内心。
《晋》陈寿(撰) / [宋] 裴松之 (注)《三国志》中华书局2006年09月
《唐》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中华书局1996年04月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
《唐》许嵩《建康实录》中华书局1986年
《唐》长孙无忌《隋书·经籍志》商务印书馆1955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七十九·晋纪一》中华书局2009年01月
《南朝》/《齐梁》谢赫《古画品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08月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
《明》王夫之/译者:尤学工/翟士航/王澎《读通鉴论》中华书局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