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志祥
01
作为东林党著名人士魏大中、顾大章、高攀龙、周起元、缪昌斯、左光斗、黄尊素、周顺昌、李三才、叶向高、赵南星、房可壮、惠世扬、袁化中、邹元标、孙承宗……这些人不是做官出身就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通过科举,通过同乡,通过共同的理念走到了一起,成为货真价实的东林党人。
但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汪文言,当年明月对他的评价是,喜好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最终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你没看错,他只是一个没有出身的混混,而且因监守自盗,逃到京师,投奔到了太监王安的门下做事。
这样一个有着道德瑕疵的人,按说是绝对混不到东林党内部的,可事实恰恰相反,就连对身份要求颇为严格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叶向高都和他交往得不错。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汪文言的崛起似乎印证了一句古话:“凡事总有例外!”
但例外宛如一把双刃剑,打击敌人的时候好用,同样反过来,敌人反击的时候同样也好。
算上双方奔赴的另一种伤害,关键看如何用这个人。
这方面,东林党用得很好,刑部郎中于玉立派遣汪文言入京探事,用钱买为监生(获得公家的选拔进入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监生出国子监之后,有任官的资格),用小动作将齐,楚,浙三党变成两党,将其搞垮,从此东林党独大。
靠着这份显赫的功劳,汪文言摇身一变,成为了中书舍人(属内阁中书科,从七品,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这是汪文言最辉煌的时刻,对内依靠东宫伴读王安,对外攀附辅政大臣刘一燝,内外兼修,可谓是如鱼得水了。
但光辉的外表下,东林党忽略了这一点,一个内外通吃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彻底干净的人,虚伪、圆滑、贪财、利益至上必然是留在他身上最明显的标签,这些略带道德瑕疵的标签,可以给东林党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可以成为了其他人攻击的对象。
魏忠贤和他的智囊团队就是从中发现了这一点,从而展开了攻击。
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九月,王安被魏忠贤算计谋杀后,汪文言骤然失去了安全屏障,魏忠贤抓住了机会,在魏忠贤看来,汪文言这个人没有功名,没有身份、还没有任何靠山,怎么看都是东林党内最边缘的人物。
但这个人物的作用却十分重要,干掉这个人,一来;可以趁机机会打击东林党,二来;也可以以这个人为突破口,打开牢不可破的东林党人。
基于这一点,魏忠贤开始将目光看向了布衣汪文言。
02
能被魏公公特别关注的人,待遇自然也不会太差,收到消息的顺天府府丞绍辅忠立即组织人马弹劾汪文言。但事实上,魏公公还是小看了这个布衣之人,在魏公公全力围剿之下,竟一点事都没有,安然从大牢里走了出来。
这太不可思议!
然而,面对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魏公公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要知道此时的魏公公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摁死一个人,宛如踩死一只蚂蚁,可结果却没能如愿。
这个奇怪的现象,让魏公公明白了一点,眼前的局面还不是他能打破的,他还需要一次长时间的等待。
可以说这个无比正确的决定,造就了东林党的覆灭,魏公公的逆风翻盘。
此后的三年时间里,魏公公似乎自动忽略了这个小人物一般,不闻不问,任由后者自由成长。像极了很多不负责任的家长,当然了,我们说魏公公一点都没做,似乎也不全对,毕竟作为东林党最大的潜在敌人,魏公公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比如他不断地打击东林党人,安插自己的亲信,收编那些被东林党排斥的无耻小人,在魏公公给出的丰厚报酬下,徐大化、霍维华、孙杰首先依附了过来,刘一火景和尚书周嘉谟都被孙杰弹劾而离去,随着待遇不断提高。
投靠在魏公公麾下的人越来越多,实力上也越来越强大,但他依旧选择了等待。
等待分为很多种,一种是观望,另一种就好比野兽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一步一步缩小自己的范围圈,然后给出致命一击。
显然,魏公公的等待属于第二种。
汪文言这个人连个进士都考不上,却有东林党这帮读书人没有的东西,其为人灵活多变、做事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这个人还有些狡猾,有这个人在,东林党才能从一盘散沙走向团结。
这个人的存在,无形之中影响了魏公公的声望和势力范围。
所以,打击东林党的前提是首先去掉汪文言,这是不二的选择。
时机总会给等待的人一点甜头,似乎为了就是告诉世人,很多东西你用心去做,未必就会一无所获,收获地多与少,全在你等待的长短。
经过数年的等待,魏公公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03
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给事中傅木魁交结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为兄弟,上书诬告中书汪文言,左光斗、魏大中,相互勾结,祸乱朝纲。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就是死罪。
魏公公的党羽似乎提前就洞悉了魏公公的本意,纷纷将矛头指向了东林党,敌人都杀上门了,东林党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其当事人左光斗直接拉开了架势和魏公公的党羽展开了论战。
左光斗论战的水平很高,打得魏公公的党羽毫无招架之力,这个结果看似是赢了,因为这场论战波及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汪文言,由于双方闹得实在不像话,身为内阁首辅的叶向高也看不下去,主动申请辞职,而被叶向高一手提拔的汪文言被免去了公职。
没了公职的汪文言并没有沮丧,事实上他对此并不在意,这个职务说到底并没有多少含金量,能不能长久都需要依靠着首辅叶向高,而叶向高终究是老了,退出内阁是迟早的事情,与其被人赶出内阁,此时此刻被人免去了职务与他而言更好。
之所以我们说汪文言不在意,全因他被另一件更庞大的事所牵连。
这件庞大事涉及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他叫熊廷弼。
自从广宁战败后,写在熊廷弼头上的罪名很严重;任职期间丢失广宁,败坏辽东战局被抓进了大牢,因为罪责重大,其时,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奏上狱词,廷弼、化贞并论死,可奇怪的是熊廷弼没有死,在大明的牢房多活了二年。
二年时间让当年的热度持续下降了,死刑变成死缓变成了现实,那么从死缓变成了无罪,似乎也有这种可能,实现这一切的可能在于自己如何自救。
熊廷弼终究是个聪明人,他希望通过找人,送点钱,让自己能活下去,至少可以走出牢房,自由自在的生活。
应该说这个思路很对,方法上也没多大的问题,唯一的疏忽在于他找到的人。
你们没猜错,通过一层一层地寻找,熊廷弼找到了神通广大的汪文言来帮自己的忙。
一向热衷这种事的汪文言答应了,他开始帮熊廷弼找人疏通关系,找来找去,汪文言最后找到了魏忠贤。
看到这儿,我们只能说历史有时候总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
对于汪文言,魏公公极其痛恨,可眼前的这个人的能力以及背后的东林党,让魏公公知道,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为了恶心恶心汪文言,魏公公答应操办这件事。
但这事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四万两白银才能做得到。
得知这个消息,汪文言倒是很高兴,立即找到了熊廷弼告知了这个消息,大意是你准备凑够四万两白银就可以出狱了,在汪文言看来,这个数字以熊廷弼的身份地位还是拿得出来的,可他失算了,熊廷弼身份地位都不错,唯独没这么多钱。
钱拿不出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熊廷弼在牢房继续待着。
可汪文言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魏忠贤。
明明讲好的价钱四万两,你一句话没有钱就不办了,我前期的投入岂不是打水漂了,愤怒的魏公公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04
汪文言被投进镇抚司监狱,并将被大行罗织罪名,这无疑是个良好的开始。
魏公公天真的以为,这次汪文言是跑不了的,有这个人在手,收拾东林党并不难。
然而,事情似乎有些不一样,生活在锦衣卫镇抚司监狱的汪文言小日子似乎过得很不错,罪名很多,可神奇的是案子审来审去毫无进展,这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魏公公的好奇。
一番查探之下,魏公公惊奇地发现,执掌镇抚司的刘侨接受叶向高的教导,不给汪文言定罪。
除了叶向高外,还有一个叫黄尊素的御史也语镇抚刘侨曰:“文言不足惜,不可使缙绅祸由此起。"
这纯粹是不想干了。
被魏公公盯上的人,你都敢打马虎眼,你不走天理难容。
于是,大怒的魏公公将刘侨撤职除名,用私人许显纯来代替他。
事情在悄无声息之中起了变化,魏公公这波操作,引起了东林党的警觉,他们敏锐的发现,魏公公要动手了,于是本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副都御史杨涟非常愤怒,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这是魏忠贤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危机,杨涟以高超的笔调,将魏忠贤钉在耻辱的柱子上下不来尤其是最后一段话: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乃内廷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间或奸状败露,则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甚至无耻之徒,攀附枝叶,依托门墙,更相表里,迭为呼应。积威所劫,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日,忠贤已往涿州,一切政务必星夜驰请,待其既旋,诏旨始下。天颜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邪?
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纻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并出奉圣夫人于外,用消隐忧,臣死且不朽?——杨涟
一句“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让魏忠贤胆寒。
事情在魏公公一番痛哭下,不明真相的朱由校温语安慰他:“没事,你继续干吧。”
仅此一句,魏公公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危机。
摆脱了危机的魏公公,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05
首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年轻的朱由校下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很简单,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除此之外,还连带着将东林党核心人物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也给批评了一顿,批评这个东西可大可小,心理素质强大的,没脸没皮的人,多半会当一阵风吹过就算了,可脸皮薄,且心理素质上追求完美主义的东林党人而言,皇上的这顿莫名其妙地批评,那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官可以不做,面子却不能丢。
所以,在朱由校这顿批评过后,心灰意冷的吏部尚书赵南星、左都御史高攀龙、吏部侍郎陈于廷以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前后数十人纷纷提出辞职,回到了老家。
核心人物一走,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个时候,汪文言这个名字,再一次落入了魏公公的视线里,筹备多时 魏公公相信,此人的身上,必然有他想要的东西。
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许显纯善于研发酷刑,很多酷刑连他这个发明者都叫不出名字来,《明史》称他“每谳狱,忠贤必遣人坐其后,谓之‘听记’。其人偶不至,即袖手不敢问。”这样一个恶魔听名字都让人抖三抖,不要说直接面对了。
少去了各种庇护的汪文言很快就被折磨得他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在许显纯看来,这位汪文言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这一波酷刑整下来,什么问题都会说了。
可他实在太小看了这位小人物的操守,在经过五毒拷打后,汪文言嘴里自始至终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这显然不是许显纯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加大了审讯力度,结果可想而知了,汪文言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当汪文言的外甥买通了看守,看到了汪文言的那一幕,忍不住嚎啕大哭。
汪文言却安慰他说:“不要哭了,一个不怕死的人,还怕这点折磨么?”
话很快传到了许显纯的耳朵,这位以“性残酷,大狱频兴,毒刑锻炼”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不得不继续让人拷打汪文言。
拷打了多少时间,就连许显纯这个发布命令的操作者都记不清楚了,就在他绝望地想要放弃的时候,奄奄一息的汪文言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你要我承认什么?我承认就是了。”
这句话让许显纯欣喜万分,激动地说:“只要你说一句杨涟受贿,我就放了你。”
迎接他的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汪文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对不起,这世上岂有贪赃杨大洪哉!"(杨涟别字大洪)
许显纯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一个唯利是图的老油条,一个连身份、地位都不曾有的江湖小人物,竟如此强硬和固执。
许显纯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或许他一辈子都不曾想明白,然而,眼下他却看得很清楚,这个叫汪文言的小人物不会妥协,哪怕是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
无计可施的许显纯只能选择自己伪造证词,他一面拷打汪文言,一面当着他的面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当他得意洋洋地伪造供词的时候,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竟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不大,话语却让人惊讶。
“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尔面质。”(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汪文言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似乎告诉了所有人,一个叫汪文言的小人物,拒绝了诱惑,选择了以生命为代价,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东林党人。
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四月,汪文言死于狱中,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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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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