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志祥
01
翻阅明代史料,你会发现在明末当兵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靠谱的事,因为在在许多人看来,这同样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若碰上了宰辅是张居正,上司是戚继光,那么一切都好说,要钱给钱,要福利给福利,剩下的就是帮着朝廷杀个敌人,仅此而已。
所以在张居正时代,朝廷有钱,当兵是从容的,是安稳的,人人都愿意奋勇杀敌。
可张居正活得并不长,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就把自己给累死了,没了这个猛人掌舵,大明朝政宛如一艘烂了底的包船,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境况很快就波及到了边关的将士。
战场杀敌可以很猛,结局未必是好的,因为很多时候,你受伤了得不到救治,杀了敌人拿不到奖赏,还有可能是领不到基本工资,没有救治可以自愈,没有奖赏,可以当做没有,可没有基本工资,生活就没了保障,没了保障,那只有一条路——闹腾。
闹腾不是喊几声:“还我血汗钱”那么简单,手里有家伙,上面有总兵,一旦闹腾开了,那就是造反、叛变,更多的人喜欢用专用名词“哗变”。
“哗变”这种事,谁碰上了都是一件闹心的事,能力强的或许能借此机会刷一把业绩,能力差的,对不起,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弄不好还要进一趟锦衣卫的牢房吃几年牢饭。
山西大同的巡抚就属于这种情况,大同是大明边防重镇,这个地方田野荒芜,垂烟稀疏,兵少粮缺,外敌始终虎视眈眈。能来当兵的那绝对是冲着粮饷来的,不然谁愿意将脑袋放在裤腰带上陪你上战场。
对于实际情况,大同的巡抚也是知道的,可朝廷给的钱总是延迟,一次两次,他还能解决,可架不住次数多了,一次,将士的基本工资又发得迟了点,这下将士们不答应了,加上这个时候有人故意使坏,禁不起煽动的大头兵二话不说,提着武器就冲巡抚大人家里去了。
巡抚固然有对士兵、对百姓爱护有加,对贪官污吏的斗争从不妥协的美誉,但此时此刻全然不管用,看着怒气冲冲且操着武器的大头兵,巡抚大人慌得不行,想跑,才发现里里外外都被这些大头兵给堵得严严实实,门都出不去了。
眼看着只有死路一条。
关键时刻,一个身材欣长,身着儒服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这名男子看着闹腾得不成样子的将士,并没有急着去躲避,相反,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将士。
许久才用平静地语气说:“饷银非常充足,请大家逐个去外面领取,如有冒领者,格杀勿论。”
寥寥数语,却将问题的本质看得一清二楚,一件看起来十分复杂的大事,就这么消失在无形之中了,领不上工资是小事,命丢了找谁喊冤去,给你扣个冒领饷银之罪,送上刑场大刀一挥杀你小子都没得商量。
显然,闹腾的将士们听懂了这句话的份量,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儒雅的中年男子,最终一哄而散。
这个从容镇定,无所畏惧男子叫孙承宗,此时正在巡抚家里担任家庭教师。
02
这只是孙承宗人生中处理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甚至孙承宗本人也没把这件太小的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家庭教师应该做的一件小事而已。
孙承宗这次出色的表现,让巡抚顺利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难关,既没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也没有被人押送到锦衣卫的牢房里吃牢房,而且通过这次小事处理,巡抚大概也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叫孙承宗的老师不是一般人。
这样的人才不能在自己手里埋没,他更应该去面对最北边最凶狠的敌人才对。
或许是因为这个认知,巡抚在今后的岁月里,对这个家庭教师颇为敬重,得益于巡抚赏识,大明最优秀的家庭教师孙承宗在大同待了五年,五年里孙承宗见识了除了课本以外的东西——战场。
战火纷飞的战场上,鲜血、杀戮、哀嚎、死亡、痛苦,全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去谱写,在这里,孙承宗认识了战场的可怕,同时也理解了战场,熟悉了的战场,并最终领悟了战场。
这世间再没有比战场更可怕的东西,如果有,我一定要遏制并摧毁它。
这个伟大的信念,孙承宗从这一刻就埋藏在内心深处。
而在遥远的辽东,比他大三岁的努尔哈赤正挥舞着自己的刀剑,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一次又一次地砍杀,一次又一次地豪赌,他的地盘从建州一路扩大到了整个辽东。
他开始将目标望向了并不遥远的山海关。
而在这场最终目标里,孙承宗迎接了他。
当然了,在迎接强敌努尔哈赤之前,孙承宗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参加科举考试。
这一年,孙承宗四十二岁。
五年的大同生活似乎让孙承宗认识了往日从未有过的东西,那就是干什么事都需要身份,哪怕你想以身许国都需要一张考试来证明,战火带来的破坏、哀嚎、痛苦、死亡,似乎觉醒了他考试的能力。
于是,他认真了。
人一认真,很多事就并非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
往日觉得科举高中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今在认真两字的鼓舞下,竟变得极为容易。
万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孙承宗考中进士第二名,换句话说,他是榜眼,这个成绩相当的不错,按照朝廷的规矩,孙承宗就业最终的去向是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正七品编修。
我们知道,明代翰林院品级不高,低于前代翰林院甚至同代的同类机构,但靠近权力中心,是专属于皇帝的重要的中央秘书机构,直接为皇帝提供服务,备受皇帝的重视,而且你有野心,想进入内阁,必须是翰林出身,这个是硬伤。
谁都看得出,孙承宗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时间似乎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这片前途光明的位置上,孙承宗兢兢业业干了十年,才迎来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五十二岁的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
依旧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干的还是他的老本行——当老师。
只不过命运的转折点在于这次授课的学生不一样。
学生是太子朱常洛,尽管这个太子并不受万历皇帝的宠爱,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废除的可能,但太子就是太子,只要这个名分在的一日,朱常洛就是大明未来的继承人。
风险和回报是成正比的。
风险越高,得到的回报也会越高,这个是亘古不变的原则。
这个道理孙承宗自然明白,只是他没想到回报会来得这么快。
03
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崩,终年56岁,太子朱常洛继承大明皇位,然而,我们这位朱太子实在没多大的福分,即位仅一个月就去世了。
变化之快,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但对于孙承宗而言,这个变故对自己的职业影响不大,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课题还是在更新,授课时间还是在皇宫,唯一稍微有些变化的是,这次授课的学生换成了朱常洛的儿子朱由校。
当老师当了父子两人头上,大明堪称独一份了,这也从侧面说明,孙承宗在做老师上的能力是很出色的。
根据史书记载,朱由校因老爹的原因,从小没读过什么书,除了木匠活外,基本上没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随着身份的确立,想要扭转小时候不良习惯,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可孙承宗却做到了这一点,身为皇帝的朱由校每次聆听孙承宗的讲课,都感到受到启发,因此对他格外看重,并且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孙老师。
一份良好的师生情谊在皇宫里蔓延开来。
朱由校从来没有喊过孙承宗的名字,取而代之是“孙老师”或者是“吾师”。
这个称呼的份量足以说明了一切,即便是后来备受信任的魏公公也不曾达到了这个地步,有这样一个好学生,仕途这一块就不必多说了。
曾经落下的升迁,在朱由校这里全都补回来了,而且是满格补回来的,仅仅一年的时间,孙老师从原先的从五品小官,一路升到了兵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入朝办理事务,正是这个身份,我们才看到了最为波澜壮阔的一幕。
广宁失守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三月,王在晋接替熊廷弼成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负责辽东,这位王经略在分析当时关外形势,提出“抚虏、堵隘”策略,并建议扩充军备,固守山海关,此举遭到了袁崇焕等人的反对。
并将报告打到了首辅叶向高这里,不熟悉前线战事的叶向高,为了稳妥起见,将这事儿告诉了朱由校。
年轻的朱由校显然拿不定主意,找到孙老师询问后者的意见,孙承宗这个人很务实,认为在这里讨论得不出准确的答案,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
这个答案得到了天启皇帝的赞赏,特加孙承宗太子太保,赐蟒玉、银币,以示隆礼。
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亲自前往山海关调查。
04
调查的结果,笔者在另一篇《时局的一粒灰,落在了辽东》里已有叙述,这里不说过程,只说结果。
一番交谈后,孙老师觉得王大人实在不适合做辽东经略,如其在这里瞎折腾,不如回到南京养老更合适。
于是,在当年的八月,王在晋调为南兵部尚书养老,后因坐张庆臻改敕书事,削籍归乡 ,卒于乡。
调走了不靠谱的王在晋,孙老师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足够影响辽东的大事。
他让人找来了那个叫袁崇焕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的正五品兵备佥事和自己的思路是一样的。
能有这种战略眼光的人,一定能帮朝廷守住辽东,遏制敌人努尔哈赤。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堪称整个天启年间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彻夜长谈了一番后,孙承宗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目前的辽东,想要恢复,且能打击强敌努尔哈赤,固守山海关,能做的只有一点——守住宁远。
宁远城是山海关两百里以外的一座军事重镇,位置在今辽宁兴城市)、觉华岛(今觉华岛,又名菊花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旦这座城都失去了,那么意味着大明在整个辽东再无任何防守的据点,山海关就直接迎接敌人的兵锋。
一旦守住了宁远,事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大明可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三点一线,再配合多个堡台作为联防据点,这样一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可以游刃有余的执行,即使将来出兵不利,仍然可以虽败而不溃,(关宁锦防线分南北两段,南段为关宁防线,长约100公里,自山海关到宁远;北段为宁锦防线,也长约100公里,自宁远经松山、锦州,抵大凌河)即便是强敌如努尔哈赤也就失去了继续前进的能力。
这个提案获得了孙承宗的认可,他决定按照袁崇焕的意见打造宁远这座孤城。
孙承宗的本质工作是老师,偶尔玩玩战略目标没问题,修建城池这种技术性的活儿,他并不擅长,但他知道袁崇焕可以,什么样的人可以干什么样的事,没必要什么事都自己亲上上手,毕竟自己不是全能人才。
我们可以说,孙承宗在看人的眼光上,还是值得称赞的,袁崇焕这个人胆子过大,有勇有谋,唯一的缺点行事冲动,莽撞,不善于沟通,如果加以调教,那么将是一把战场好手,孙承宗很清楚,自己已经60多岁了,纵然可以带兵上战场厮杀,也干不了几年。
辽东这块地方,需要是一个年轻有活力,且能挽救时局的高级将领。
这一刻,他将目光看向了袁崇焕,决定重新做一回老师。
和早年传授的诸子百家的内容不同,这次他要以辽东作为课本,以战场作为授课的内容,以宁远为支点,以强敌努尔哈赤作为实战课题,将毕生的谋略、兵法、勇气、格局都融入其中,形成人生最富有特色的课题。
他相信,眼前这个叫袁崇焕的年轻将士一定能很好地理解自己课题的精髓。
一定会的!
这个信念宛如一把钢刀插入了他的心脏,始终不曾动摇半分。
有了这个想法,一切都好办多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孙老师走到哪儿都带上袁崇焕,传授他如何防范敌人,如何诱导敌人,将士要如何训练,如何防守,甚至兵法参考那本书孙老师都做了细细指导。
袁崇焕没有辜负孙承宗的教导,他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孙老师传授的一切,并能活学活用的展现自己的另一面。
看着眼前的学生,孙承宗十分满意。
05
孙承宗满意了,可有人不满意,这个不满意的当然包括强敌努尔哈赤,自从孙承宗来到了辽东,明朝溃败的局面似乎在一点一点好起来,失去的军心,不安的情绪,以及那座叫宁远的孤城竟一点点的加固完善了,最可怕的是这老家伙在辽东三年多,打造了一个全新的辽东,根据他得到的情报。
眼下的辽东明军是:旧将李秉诚操练火器,赞画鹿继善、王则古治理军备,沈翭、杜应芳修理兵器,司务孙元化兴筑炮台,中书舍人宋献、羽林经历程伦主持购买马匹,广宁道佥事万有孚主持采购木材。而派游击祖大寿在觉华岛辅助金冠,副将孙谏在前屯帮助赵率教,游击鲁之甲拯救难民,副将李承先操练骑兵,参将杨应乾招募辽人当兵。
除此之外,近乎四年时间里,孙承宗“修复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训练弓弩、火炮手五万;立军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军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卤盾等数万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辽人四十余万,训练辽兵三万;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两白银。”——《明史·孙承宗传》
看到这份成绩单,努尔哈赤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头是个硬茬,老头不走,自己进攻山海关将会是一场泡影。
就在努尔哈赤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请走孙老师时,明朝那边帮他清除了这个最危险的障碍物。
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十月的一天,62岁的孙承宗回京了。
回去并非去给天启皇帝左战前汇报,而是他的靠山东林党被人击溃了。
击溃东林党的这个人叫魏忠贤,随着熊廷弼一案的发酵,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等六人全部投进监狱,拷打至死。尚书李宗延、张问达,侍郎公鼐等五十余人撤职逐出,朝中机构为之一空,这场你死我亡地争斗,很快就波及了孙承宗。
对于孙承宗,不识字的魏忠贤最初还是十分欣赏的,有意拉拢他,为了让孙老师明白自己的意图,特意派了一个叫刘应坤的人给孙老师做说明,可惜孙老师压根就看不上魏忠贤,自始至终都没有和魏忠贤说过一句话。
这种画面,魏忠贤已经四五年不曾见过,视为人生最大的耻辱,耻辱一旦如了骨髓,变成了就是滔天地恨意。
不久,魏忠贤驱逐了杨涟、赵南星、高攀龙等人,权势更进一步,恰逢孙承宗刚巡视完辽蓟镇、昌平一带,觉得天启皇帝没有亲自过目,准备过去做一回讲解员,孙老师真实的目的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陈述魏忠贤的罪行。
这个消息被魏广微(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获悉,这位万历三十二年(公元公元1604年)的进士,以最快的速度报告给了魏忠贤:“孙承宗拥兵数万人将要清除皇帝身边的人,兵部侍郎李邦华作为内应,您立刻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了。”
魏忠贤很清楚孙承宗的能力,也很清楚天启皇帝对孙承宗的感情,如果让孙承宗见到了朱由校,迎接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为了活命,魏忠贤围绕着天启帝的床哭,哭声哀伤凄惨,年轻的天启帝看着眼前这个陪伴着自己的老人,终究被感动了,于是命令内阁草拟圣旨,次辅顾秉谦(明朝最无耻的宰辅)举笔写道:“没有皇帝的圣旨离开驻防之地,不是祖宗的法令,违抗的人绝不宽恕。”
为了双保险魏忠贤让人连夜打开禁宫大门召见兵部尚书,下三道命令派快骑兵制止他。又假传圣旨告示防守九门的宦官,孙承宗如果到齐化门,将他捆绑送入。
孙承宗到达通州,听到命令就返回了。魏忠贤派人侦察,发现车子中放着一床用包裹包着的被子,后面只有鹿继善一辆车子而已,这才稍微减少了怀疑。
这一举动,让魏忠贤意识到了孙老师是个危险人物,有他在,自己活得实在不自在,最好让他永远在自己面前消失。
魏公公这个意图很快就被党徒李蕃、崔呈秀、徐大化获悉,他们接连上疏诋毁孙承宗,竟把他比作王敦、李怀光。
孙承宗于是闭门谢客,请求辞职,十月,天启帝批准了他的请求
尽管孙老师不想走,也不能走,但魏公公必须让他走……
于是,不想走的孙老师走了。
接替他成为辽东经略的是魏忠贤的党羽兵部尚书高第,得知这个消息的努尔哈赤大喜过望。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西渡辽河,兵峰直至孤城宁远。
一场影响深远的生死战就此拉来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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