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幽灵从何而来
画皮,犹如永生的幽灵,在每一个夜晚游荡,制造无限的恐慌,但其源头却是幽怨。最流行的《画皮》的故事来自《聊斋志异》,蒲松龄笔下的鬼怪以狐仙居多,以情深而更具人性闻名,但是画皮却是个扎眼的例外,究其深层次的原因应该是生时被人侮辱、欺负、蹂躏的女子,愤恨而死后,以暴易暴,化为厉鬼向人索命,但往往所报非债主,因此鬼再度受尽唾骂演怒。画皮鬼的名字,是只剩下一堆骨头,只能够用人皮伪装自己。
画皮鬼的知名度原本没有太高,但是由于文革之中、之后的一系列批判(对林彪、孔圣人、四人帮等都冠以“画皮”之名),继而导致知名度迅速攀升到弗远无界的地步,再加上1979年内地引进鲍方导演、朱虹主演的《画皮》,并且有曾经在放映时吓死过人的传说,画皮鬼与美女蛇、白骨精、小翠等成为最著名的女妖精。这些女妖在不同的小说、影视、时评中转换身份,后三者都可以成为正面角色,而独有画皮的处境很难有所改变。很明显,美女蛇也可以是白娘子、白骨精变化成白晶晶、而小翠更可人的很,画皮与她们最大的不同,在于法术过于低级,只能借助于高妙的化妆技术,将人皮加于骨骸之上,此外三者神通广大得多,任意幻化,于是凡人对其恐惧感减轻。正如《聊斋志异·画皮》中的描述,太原王生“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画皮报复性极强,遭遇便受伤害,不曾为恩情而改变策略。
这是低层次的鬼怪,档次低便显得更恐怖,人性的色彩更少而使人骇怕的紧张油然而生。人与狐狸毕竟可以亲近、孙悟空唐僧也能和白骨精上演一出精彩的话剧,而许生也与白蛇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上追到远古,传说中伏羲和女娲都是蛇神。事实上,在中国人的传统概念中,神仙妖魔鬼怪和人构成了宇宙中的灵物,且相互之间可以转换,并可带有前世今生及轮回的命运、情仇,陷于所谓的六道轮回中无法自拔。一般来说,人可以正常也可以反常,都容易理解,神仙基本上属于正常的范围,其能力、法术和见识都不是凡人所能理解。而怪異则多是反常,人們對於反常的東西都有濃厚的求知興趣。当然人類要按照自己的生活經驗衡量一切事物區分神秘能量,即分為“至正至純的能量”,與及“非正非純的能量”,这阴阳的对称,很像是代数上的正负数及函数曲线。前者,就是神,後者的名稱太多了,妖、魔、鬼、怪同歸此類。
蒲松龄讲的故事,每每太多人情世故化的妖精。中国自古以来的神仙鬼怪的故事源远流长,从《搜神记》到《酉阳杂俎》、再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是一个逐步世俗化、人情化的过程。从神仙到世人、再到精怪,更是由质朴古拙到人情世故,加入了太多人间烟火,到了倪匡、李碧华之后,就几乎见不到鬼了,那些灵魂总是带着报恩或者报复的情意结。画皮是幽怨的典型,并不区分所报复的对象,甚至一句话就可以概况:“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画皮有脑残的特征,其实不足惧,最重要的是要认清它的本相。画皮的本相是厉鬼,而外表则以美艳的人皮伪装。因此蒲松龄叹道:“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只要非愚不迷,则能悟虚实真假善恶之道。然而这个道,却往往是事后诸葛亮之所为。在人生的历程中,实在难以判断。正如唐僧看不破尸魔白骨精的三变幻象:美女、老头和老太婆,它们选择的化身都是弱势群体,而且能言善辩,引人上钩非常容易。画皮的故事,在唐朝就有原型。中国最视野开阔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就有记载,作者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诺皋记”一门中所记如下:
贞元中,望苑驿西有百姓王申,手植榆于路傍成林,构茅屋数椽,夏月常馈浆水于行人,官者即延憩具茗。有儿年十三,每令伺客。忽一日,白其父:“路有女子求水。”因令呼入。女少年,衣碧襦,白幅巾,自言:“家在此南十余里,夫死无儿,今服丧矣,将适马嵬访亲情,丐衣食。”言语明悟,举止可爱。王申乃留饭之,谓曰:“今日暮夜可宿此,达明去也。”女亦欣然从之。其妻遂纳之后堂,呼之为妹。倩其成衣数事,自午至戌悉办。针缀细密,殆非人工。王申大惊异,妻犹爱之,乃戏曰:“妹既无极亲,能为我家作新妇子乎?”女笑曰:“身既无托,愿执粗井灶。”王申即日赁衣贳礼为新妇。其夕暑热,戒其夫:“近多盗,不可辟门。”即举巨椽捍而寝。及夜半,王申妻梦其子披发诉曰:“被食将尽矣。”惊欲省其子。王申怒之:“老人得好新妇,喜极呓言耶!”妻还睡,复梦如初。申与妻秉烛呼其子及新妇,悉不复应。启其户,户牢如键,乃坏门。阖才开,有物圆目凿齿,体如蓝色,冲人而去。其子唯余脑骨及发而已。
这个版本有足够的细节来证明画皮鬼的恐怖故事早在唐朝便已经流行,而且更带有色情、暴力、托梦和凶杀等元素,绝对是夏夜乘凉时的好故事。而东晋史官干宝编撰的《搜神记》中则给出了理论基础:“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之前,东汉哲学家王充在《论衡》中“物之老者,其精為人。”而西汉文字学家 許慎在《說文解字》里写道:“魅,老精物也。” 显然,妖怪都与老有关,以“精气”乱为本,事实上人们借妖怪代指一切人類無法理解的各種超自然物體,狭义上是指違反常理、偏離正道的事物而言。妖怪的泛滥与否,与科学进步有关、与文明开化程度有着直接密切的联系,在当下社会,诸如画皮、蛇精、夜叉、牛鬼蛇神等名次都失去了实际的指称意义。
中国人的鬼文化,有着非常特别之处。首先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定了调子,这与商朝王国有直接的关系,周人以现实世界为最重要的生存时空。《礼记·祭义》中引用孔子的解释:“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而在孔颖达《正义》中继续阐发“此之谓鬼者,鬼,归也。此归土之形,故谓之鬼也……言死者骨肉毙败于地下,依荫于地,为野泽土壤,谓在田野,故称为野土。”鬼也者,出于野,在乎阴,这“精”四处游散而聚为祸害。鲍方版的《画皮》中,多以夜间坟场为背景。中国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多数都是唯物论者,此后两千多年中国始终没有形成宗教独裁,有神论和无神论的斗争并不剧烈,中国的鬼实在比其他文明地位更低。中国的鬼故事,基本是都是人为男鬼为女的格局。这完全是阳间社会的一般折射,最终女鬼多数遭到惩罚,或者被男人折服,其实很俗套。女性形象基本是被观赏、被利用、被政府的对象,鬼域空间事实上成为男性武力、魅力的殖民地,即便被怨鬼所害,往往会出现法术高强的和尚、道士、异人来做法,恢复正常秩序。女鬼几乎都要求要完美的外貌,而男人则无才学、功德、长相上的要求,人鬼之间的冲突和融合,只不过是棱镜出的新花样。
2、从审丑中获得快感
这个世界有太多伪装的假象,让人防不胜防。无论是在动荡时局的革命年代,需要认清敌人以便革其命;还是和平时期的日常生活,也应该分别那些魑魅魍魉的勾当。所以,有关画皮的影视剧向来是每个时代的焦点题材,从鲍方导演的版本到陈嘉上的新作之前,已经七度上演。画皮的故事,说到底是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审美,诸多导演都别有深意,然而特别成功的却很少。
1966年香港左派电影公司凤凰影业出品的版本,是迄今影响最大的版本。这部电影由黄布衣编剧,朱虹、高远、陈娟娟、翁午等人主演。在鲍方的回忆中,这部卖座电影是他很喜欢和得意的戏,很好玩很有趣,在中南海的内部放映之后,国务院副总理陈毅非常欣赏,找他聊天。陈毅同志对鲍方说“鲍同志,《画皮》拍得很好,有艺术性又有思想性,也有教育性。”鲍方的回答是“后头有一段描述主角把画皮撕下来变成狰狞的鬼,跟大师斗法的戏,那段戏太简单了,不够恐怖。”结果被陈毅笑骂“要那么恐怖干嘛?你不要搞恐怖主义!”
朱虹扮演的形象可谓妖艳之极,这部《画皮》现在看来故事新编基本遵循原著,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导演用特技化妆,将恐怖的人物造型呈现于观众眼前,如此的化妆技术如今看来并不高明,但在当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该片曾于七十年代末期在内地公映,将恐怖电影的概念引入到了人们头脑中,据说因画面恐怖吓坏不少人,此后便遭禁映,这也是传说中另有一部《画皮》的原因。
就像《红楼梦》被吴思远改编成张国荣主演的《红楼春上春》一样,而《画皮》也演变为《鬼叫春》,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1979年出品。导演李翰祥注入了书生与女鬼的前世恩怨,借说故事的老者(岳华饰演)之口,讲出了曲折离奇、内容精彩,跨越千年的鬼故事。春宵一刻,千金难求,艳鬼报仇,千年未晚。女鬼花氏诱惑着王将军,王将军便骗花氏吃掉奇特的大饼,花氏和王将军欢好后竟然变成了牛只。在一千年之后,花氏经过千修百炼后化成了人形,在民间寻找王将军和欲将他杀害。花氏邂逅已变成好色书生的王将军。这个故事梗概,多少应该启发了陈嘉上版本。邵氏一代小生岳华在片中一人同时饰演王将军和书生王生两个角色,艳星胡锦饰演女鬼花氏,另焦姣饰书生之妻陈氏。影片故事性很强,岳华和胡锦的演出也相当精彩,令观众印象难忘。李翰祥对艳情画面着力描绘之下,加上胡锦、余莎莉及林洋洋三大艳星,《鬼叫春》成了一部香艳诱人的风月片。
至于胡金铨的最后一部电影《画皮之阴阳法王》,尽管有钟阿城编剧,但是基本故事架构和叙事都大有问题。由新达宝影业公司1993年出品,郑少秋、王祖贤分别饰演了王顺生与女鬼尤枫两个角色,王祖贤在此片中白袍罩身,面孔素净,眼神寒心,一扫往日美艳浮华之气。《阴阳法王》一如胡金铨当年《山中传奇》的精雕细刻,肖像画的意念符号(女鬼画像)和人物的不断行走(真人的降魔之路)也都是影迷熟悉的以往胡氏影片的重要特征,而钟阿城和胡金铨试图通过该片体现传统文人笔下“人与鬼”的关系,野心也颇大《画皮之阴阳法王》曾在内地公映,景色虽好,再现了蒲松龄诡异风骨,但是因循守旧的风格,暧昧不清的故事,导致观众很不买账,本片在香港上映,票房仅有31万,令投资人也是他的弟子亏损不少。
在电影之外,还有四个版本的电视剧《画皮》,告诫世人要认清事物本质的《画皮》,经常被娱乐化,黄金时间播出的鬼怪故事,当然要柔和处理。拍摄于1986年的《聊斋电视系列片》(主题曲《说聊斋》由彭丽媛演唱)当中并没有《画皮》故事,这可能与内地禁映鲍方版《画皮》有关。在1994年《聊斋喜剧系列》中,则以《妖女画皮》为第二部。此后,在2005年最新版《聊斋》中依然有《画皮》的位置。而TVB和台湾电视机构多次拍摄的《聊斋》故事中,都没有选入《画皮》。而在亚洲电视台制作的《聊斋志异》,有画皮的存在,1988年版由罗乐林、金童、区霭玲、蔡倩仪、谭德诚等演出。
2006年内地版《聊斋奇女子之画皮》的主演是江华、曾黎、潘仪君,通过20集的篇幅讲了一个颠覆性的故事,貌似一部女权主义者的改编作品。一贯被妖魔化的“画皮”成了为情而逝的可怜女鬼,而可怜的书生则成了人面兽心的负心人。不过恐怖画面的营造方面显然有点放不开手脚,曾黎扮演的女鬼虽然半边脸烧伤,但是感觉并不是十分的恐怖,也丝毫没有破坏她的容貌,倒有了一丝冷艳的氛围。这个版本还在剧情上将人性和情感的分量加大,使《画皮》更具一种凄美的感觉,直让人有因理解而同情的同感。(写于2008年《画皮》电影版之前,新浪特约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