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幽灵

文化   2024-10-05 08:43   河北  

王小帅回到他的贵州,回到他的文革记忆。他的第十二部电影《闯入者》,连同《青红》和《我11》完成了“精神自传三部曲”或者说是“三线建设五十年三部曲”,这是在当今商业化时代极其难得的创作,且质地优良,王小帅以极其个人的角度对我们国家的历史和现实做再一次思考,历史从来不曾远去,即使你以为早已经遗忘,它也随时闯入当事人的生活之中。


吕中饰演的老老邓失去了老伴,但还是习惯和他说话,要强的她除了主动越界去关注长子大军(中年成功人士,冯远征饰)和次子小兵(同性恋,秦昊饰)外,还要到养老院照顾年迈的母亲(这对母女关系也很紧张)、到学校接孙子小宝放学,是一个闲不住的“家长”,这是一个与所有直接血缘关系或是利益相关人士难以绕过的“闯入者”。


蓝色的台灯、红色的电话、黑白的照片,这是邓回忆过往、联系外界的主要场所,然而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入打破了这种平静和安详。电话一端一言不发,无言的拷问,对于有着太多历史的人来说是一种煎熬。陌生的电话之后,还有陌生的跟踪者,那个少年死盯着老邓,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那个少年台词在电影中的台词不多,纯净的脸上让人感受到莫名的狰狞,这是一个如果听天由命便几乎没什么前途的老少边穷地区之源三线建设第三代的普通一员。

直到他进入老邓房间,说了一句“你家的房子好大”,越发让人莫名其妙。这个跟踪者、闯入者让老邓惴惴不安,认为是当年被自己告密无法回京老赵的鬼魂讨债。现实的入室行窃、凶杀案嫁接到了文革后期三线建设工人返城的勾心斗角、互相揭发,故事由此变得复杂和厚实。


老邓请少年吃狮子头的时候,蹦出一句“他是从贵州来北京打工的”台词,证明萦绕不去的愧疚时刻缠绕成为她的梦魇。老邓也是一个背负着太多原罪的“人”,虽然说电影中确认的罪过,一是文革中的积极分子,二是为了回京不择手段告密,这些本身都是对他人生活粗暴而强烈的闯入,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可能是十七岁的少年的闯入具有直寻正义的逻辑属性。


自出生开始,王小帅就随父母到处流寓,从出生地上海到度过童年美好时光的贵阳,到萌生绘画理想的武汉,再到实现电影梦想的北京,身份和归属一直尾随着从少年到壮年。这一系列的流徙生活,使王小帅对于故乡这个意象的理解颇为复杂,“三十几年的人生一直都是在路上,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没根,人家问我是哪儿的人说不上来。”对他而言,上海、贵阳、武汉、北京都曾留下他生活的足迹,因而都可以算作他的故乡;同时频繁的迁徙,又使他时时有一种疏离的感觉,所以这些地方又都不能称之为他的故乡。正是这样一种繁复的感情在王小帅的作品中生发出与众不同的“离——归”的叙述模式来,离开和归来对于他人都是一种闯入。

红色是那一代人辉煌绚烂的梦魇,失忆是这一代人惯有的日常,红色失忆症属于哪一代人?归去来兮,虽记忆将芜。王小帅早年的漂泊经历使得他在进行都市叙事时充满了悖论,造成了其叙事时关于城市部分“向心”和“离心”之间的张力。或许不是他对都市有成见,而是对故乡有依恋,但是早年频繁的搬家经历让他的故乡也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中,有时可能是青红所在的贵州,有时可能是扁担停留的武汉,有时可能是小坚所在的北京。归去来兮,在王小帅的电影中反复出现,《闯入者》中老邓(吕中饰)被贵州的知青岁月牵绊一生,她也成为本片中其他所有角色的闯入者,无论是为自己的身份还是为晚年寂寞的生活。长子大军是跟随漂泊的那个,他对二弟小兵讲述当年母亲返城的挣扎和斗争,伴随着自己的童年记忆。

老邓站在小区老人文化活动中心的门外,听着当年的同辈人(也许都是同路人)、老年业余歌唱团唱着当年的歌谣,却始终站在门外,久久不能平静。那些歌谣勾起她的愧疚,每一句优美的旋律,都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在她的记忆的心脏上。没有家人的陪伴,老邓独自上路,试图回到当年人生道路分岔的节点。

火车外的多个空镜,延宕着时间和空间,让这条回去的路显得漫长而躁动,观众也并不因为其年老而特别怜悯。王小帅在表现人物命运时,直接回到现象本身,生活本身,采用“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的方式,最大的悬念以最不经意的方式揭晓,宏大的叙事结构被轻描淡写地悬置,然而,越是这样越生活越现实越历史,必然和意外的命运也会再一次上演,时代的无奈苍凉、恶果再一次被催熟,少年跌下窗台的那一刻,整个银幕的深沉茫然,老邓诸多的思绪,虚实交错、灰飞烟灭又漫天飞舞。


当老邓回到贵州的三线工厂废弃的厂区,见到当年的一群知青朋友的时候,各地方言在拥挤的房间中嘈杂,一对无奈的抱怨流露出对故乡的惦念。那个操着上海口音的老人说着对儿子的遗言,骨灰撒往何处成了永久的慨叹,这是一群被共和国遗忘和亏欠的人。王小帅通过老邓的回返和北京生活把现实与记忆、都市与民间、他乡和故乡串联起来,也是自身记忆的勾连。


闯入者还有谁?是被亏欠和遗忘的人群的后人,这群后人带着前人的积怨和愤恨,才会在城市中频频作案,这是导演认为的历史的报复。那个带着红色帽子的少年不再是那个骑单车的少年了,他无所事事、四处游荡,在这所城市无所归依,他像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马小军,开了别人家的锁、睡在别人家的沙发上,但他拿走别人家的钱财。然而他所在环境却没有一丝阳光,脸上也没有,微笑起来也全是阴霾。他没有收获米兰的爱情,还把水果刀插入房东老人的心脏。他把老邓的老照片撕得粉碎,那照片中有他的爷爷、奶奶,有他不堪的现实和不愿面对的记忆。

少年确乎像是幽灵,他把老邓的记忆无限放大。每一个人都像是那段记忆的受害者,打在老邓脸上的巴掌打在了每个人心上。少年在窗台跌落坠亡,开着的窗户却堵住了所有人的心。《闯入者》没有机枪、毒品、颜值、初恋,却依旧冲击你的眼球、刺激你的记忆、让你久久难忘。既然整部电影都在似真似幻的声响与惹隐惹现的光线中拉长,那个少年也可以看成是梦中梦的象征,内生于老邓之心。(原文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风云再观察
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时空无限,我们不过在刹那中间享受世间的光影,在现实中体认光影幻象,也许是最容易被能共享他人故事的方式。在有限的生命里,多看电影,是我们抵抗无限和无聊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