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变老了之后

文化   2024-09-28 12:51   河北  

标题很有标题党的意思,也是挪用鲁迅先生当年的追问,然而王小帅导演的《闯入者》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虽然观众很晚才知道。处于绝对叙事核心的老邓,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也是文革之后非常罕见的突破。在普遍开启犬儒主义创作的当下,毫无疑问是扛鼎之作,本片钩沉大历史与咬合当前中国现实,通过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而引发观众不尽的思考。


之所以说吕中饰演的老邓是“坏人”,根本原因她在文革期间属于运动积极分子,为了回京选择告密,竞争者老赵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瘫痪一生。(必须指明的是,这段往事即便语焉不详,老邓与老赵都很可能是“三种人”。)作为加害者的老邓,度过了漫长的回城生活,儿孙各有各的烦恼和幸福,作为普通人等到了退休。老伴已经去世,又得知老赵也故去,似乎恩怨中人都要随着时光入土为安。此时,本片正式开始光影叙事。

孤单、寂寞、神经质的老邓,遭遇连绵不断的骚扰电话、窗户玻璃被呲、出门被跟踪,本就神神叨叨更是被两个儿子厌烦,老邓却不由分说的闯入他们的生活。《闯入者》是王小帅首次尝试犯罪类型片,戴着小红帽的神秘少年,所引发的凶杀、残酷、血腥、尖刀等悬疑元素的加入,让影片从表象上也紧抓人心,同时牵涉出空巢老人、婆媳关系、同性恋、老年人的精神生活等热会热点话题,让本片充满着写实细节。最令我激赏的是,王小帅没有以道德神话化解社会冲突、历史恩怨,这一点非常值得表扬。


作为现实主义力作,王小帅先是有条不紊的讲述死水微澜的日常生活,然后带出惊心动魄的前尘往事。面对人生和历史的高峰,大家都都会深感与有荣焉。至于自己挖的壕沟和跌进去的泥淖,普通大众往往表现作为集体不记忆,身为个人则不回忆。老邓老了之后,忘不了过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邓的无聊生活,在表面上被打破之后,她以为是刚刚去世的老赵魂灵作祟,不止是日常性焦虑,更多是心底的深层惶恐。随着老迈更加愧疚,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光早成沧海。1978年,随着党中央发出“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号召,绝大多数人在文革中的行为不再予以追究,个人在历史大潮中的罪与罚,在宜粗不宜细的总叙事框架原则下遮蔽而带过去。在社会的细部,彼此之间的和解,真相与正义,无论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的精神世界,相当程度上并未解决。然而记忆怪兽在壮年时未必作为,到衰年却往往吞噬良心。19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电影,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受害者,那么问题来了,上亿成年人遭到不同形式的迫害,加害者在后来的岁月里如何度过他们的余生?


《闯入者》的光影和音响很是精准,游荡的纪录片式镜头,分明带着王小帅极富感情的记忆之痛和现实之况味,王小帅生于上海、成长于贵阳和武汉,在北京就读、工作和漂泊。本片与《青红》、《我11》构成他的精神自传三部曲,当然更官方的说法是“关于三线建设的生命三部曲”。通过看他人的悲辛欢喜,也是观众对于历史的一种自我再教育方式。三线建设者的后代,这个身份,是解读王小帅电影的核心要素之一。


《闯入者》里的精神力量,没有只在文革时期山村、工厂的记忆中不能自拔,而是在现实的都市中四处游荡,闯入者是极好的连续提喻。无论是年长的归来者,还是最新的外来者,男女老少去除社会给予的标签,回归到人的本质:每个人都是群体生活中他人的闯入者,他人就是地狱,一旦超出内心深处的道德、暗夜星空的光辉,地狱都是每一个自我一砖一瓦亲自建设起来的。但是人的本性,又并非能够坦诚自己的罪过并忏悔,之所以游荡还是没能绕过那些记忆,来来回回、跌跌撞撞,都市与乡村、现实与记忆、背叛与救赎,无处安放的心灵,即便身份已然在回京、职业早就终结、在退休时光里等待终究要到来的衰老和死亡,然而精神依然在焦虑和不静,在他人看来极端平凡的生活里流浪于时空的缝隙,她找不到心灵安放理所当然的时空。


回到北京的老邓,这三四十年的时间,是抢来的时光,她自觉是罪人但是不会主动道歉,也不会对子孙阐明。老邓行为处事的原则一是闯入他人生活,二是拒绝他人闯入。她即使有愧疚,依然拒绝他人进入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儿子(冯远征、秦昊饰演)还是自己的老母亲。老邓对于街坊的业余精神生活歌唱队也是向往的,由于怕被拒绝就不参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邓与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中欧阳锋的心态倒是不谋而合,而且本片终极胜利者也是时间,人类收到的赠礼只能是时间的灰烬。


《闯入者》英文名字是Red Amnesia,直译为“红色失忆症”,那个少年戴着的小红帽毫无疑问是代表历史(的遗留)象征性符号,是文革梦魇在真实生活如幽灵般的出现,也是很多现实困境中的隐喻恶果。老邓心有愧疚回到贵阳,衰落寂寥的工厂大有“飘蓬入废墟”的感觉。老邓的道歉,换来的是耳光,以及她以通风报信的方式补救,却很可能犯下了更大的双重错误。《闯入者》以虚实难辨的手法,处理大结局的意外,此前老邓也在三重梦境中有很多令观众惊艳的性唤起,老年人也需要温暖的具体细节是国产电影里非常罕见的表达。


这个具象的少年,如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无师自通、撬门溜锁、自由自在的逍遥骑士一样,在北京的空宅里生存、破坏,却在茫然中杀死一个提前回家的老人,正如当年他的祖辈们在文革中通过运动、舆论直至武斗杀死他人。对于少年杀人这个故事设定,有些过度巧合,似乎是编剧在投机。电影结束之时,个人意识越加明确的老邓的心理痼疾(强为之命名的话,大约可以称为:红色失忆症)也许加重,也许释然。假如把这少年看做是抽象的隐喻,历史的恶果和幽灵,那么他/它的坠落,DUANG的一声是从肉体具象的消逝也是精神世界的解脱,观众当然可以有着不同的解读。老邓面对这个意外,茫然无措的漫长停顿,是对历史和现实无能为力和解的巨大嘲讽,也象征了闯入者进退维谷的人生困境。(发于《南方都市报》)


风云再观察
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时空无限,我们不过在刹那中间享受世间的光影,在现实中体认光影幻象,也许是最容易被能共享他人故事的方式。在有限的生命里,多看电影,是我们抵抗无限和无聊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