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0日,《大劫难》公映。第五代导演肖风和长期合作的编剧程晓玲,表面上没有夸张大场面,却制造了一出内心颤栗、富有个性的纠结戏。在近年来极其浮躁的中国电影产业中,《大劫难》是一部十分意外的电影。从最初筹划中的大型战争戏,到回归小叙事的转变,是神来之笔。题材宏大未必抵达观众内心,只要切入角度精准,再小的螺壳也大可以施展功夫。《血色湘西》、《我的团长我的团》和《生死线》缘何那么打动观众,也是生动具体描写了个体生命在大劫难面前无处可逃的残酷命运。
《大劫难》的原名是《春滋味》,强悍的艺术真实令给予观众的更多是对苦难历史的回望,油然而生不寒而栗的痛感。程晓玲与肖风合作的下一部电影,依旧是抗日题材的《岁岁清明》。正是这对合作默契的编导,让观众不要忘记历史,同时证明不必以耗资巨资做游戏通关式的大片照样能够刺痛观众。电影能够模拟劫难,就是为了让后人铭记:那些事情其实还没完呢!
程晓玲1965年出生,是总政话剧团国家一级演员,近年来转型做编剧,出手不凡带来很多职业编剧很不一般的气质、情怀和视野。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肖风,蛰伏十二年在2007年复出,以程晓玲编剧、刘迈主演的“乡村三部曲”(《清水的故事》、《海的故事》、《喊过岭的故事》)回归影坛,乡村三部曲植根生活,对命运、缘分、生活、心灵的淳朴言说,很清新很给力。但在目前的非常态的电影发行大环境制约下,却难与更广大的观众见面,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一、与《无耻混蛋》的比对
《大劫难》是有关历史、暴力的叙事,同时有对公平、自由的直寻。我不确定肖风和程晓玲有没有参考过《无耻混蛋》,但是在很多层面,与昆汀·塔伦蒂诺的那部匪夷所思的电影有相当的共振。《无耻混蛋》更像是痞子昆汀个人的肆意改写历史,而《大劫难》却是有关土地、空间和生存的民族痛史。中国当然不缺少抗日电影,但是这一部却把故事中的人物逼出最本质的个性来。昆汀拍的时候很快意,肖风却很悲愤,立意虽不同,在电影文化的视觉系统的具体呈现上,却有着殊途同归的结果。不过对于很多观众来说,《无耻混蛋》被视为游戏之作,而《大劫难》则是真切历史的投射。
《无耻混蛋》中向1930、40年代的电影和电影人致敬,昆汀玩得够帅,刺激有噱头。《大劫难》中则是东北民间曲艺,鞍山味十足的大秧歌和二人转代表了人民的趣味。饰演二姑娘的刘迈,本身多才艺,又与肖风和程晓玲长期合作,在本片中十分放得开,东北开放的女人讲究身段要浪、说话要得瑟,臭美是必不可少的生活态度,“腰细腚大”的妞、对生活有节奏上的把握,证明黑土地的宽容。骄横、跋扈、硌塄、怨艾,非常烈性的生存着,作为没落的“满清皇族”,对土地和真情都很执着,最终不堪忍受如父亲般长兄的背叛,在未婚夫死后,上山。二姑是个纯粹的人,虽然并不完美,但那个时代却不能承受她的美好,最终愚蠢的死于自己的莽撞。
客观的说,本片距离经典还差一口气,这一口气更多是被目前的电影审查制度所限制更畅快的呼吸所导致。枪战、特技方面也很简陋和粗率,这与投资成本有关。假设公映版本能够给那个日本鬼子川岛更多舞台,让他更充分的表演,令其情绪再平缓一些,内心更强大从容一些,让那份邪恶更立体些,那么就是绝对意义上的鞍山版《无耻混蛋》。
二、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电影开篇就是小女孩的童声回忆,这至少提供给观众一个信息,就是她是劫后余生者,事实上她也是影片中主要人物的唯一幸存者。浩劫和回忆之间、死难者和幸存者之间、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这是应该发生的吗?所有对劫难的见证,都不能抹去创伤,所有活着的人和他们的后代,都在那创伤的阴影里延宕,唯一可能的谅解只能是当事人(包括国家、组织、个人)的忏悔和永不反复。
《大劫难》的开篇时那么的美好,孩子在野外嬉戏,二姑娘在家里臭美,他们本来可以自由的栖息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魂魄自己做主。东北民间曲艺的出场,给角色加分,鞍山味十足的大秧歌和二人转代表了人民的趣味。为什么让他们说那么多话,自然是他们有这样活着的权力。《大劫难》的台词量,毫无疑问是近年来华语电影中的头一号,直追伍迪·艾伦的纽约背景的电影。
无论正反派、大人还是孩子,说起话来都是滔滔不绝,一套又一套,话赶话话里有话值得再三琢磨,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起腻、磨嘴,这无关雅与俗,老百姓有选择自己精神生活的方式的天然权力。任意发挥的语言是自由的象征,一旦发声被禁止和局限,就说明自由的失去、历史的陷落和创伤的开始。相对可惜的是,应该让日本人川岛更多说一些话,这个日本人在东北处心积虑十四年,装扮成普通商人,把鞍山一代摸着一清二楚,到九一八事变立即翻脸不认人。假设他的形象更立体一些,就直追《无耻混蛋》中的纳粹上校了。一个寻常就生活在你身边的日本人,说着客气的话,微笑着与你打交道,原来有着那么深远的“抱负”,让中国人怎么不恨得慌。当电影中的日本垦荒团来到本属于中国人的土地上,开心的分割、占有时,银幕内外的中国人都已经脾气火爆到不行。
《大劫难》的镜头尺度非常放得开,与《无耻混蛋》也有一拼。断指、斩臂、剖腹、砍头、枪杀,都很写实的直面观众的视界,其中尤其以破肚流肠最为出位,暴力程度几乎超过同期上映的香港动作片《线人》。只有自然主义的镜头,才能粉碎一些国人意欲去从侵略者那个方向理解战争的企图。《大劫难》最狠的还要属于电影自述者,名字为“小子”的七岁小姑娘,不但是绝大多数血腥的目击者,更在最后和发小一起杀死了川岛,两个孩子活生生的一再“杀死了”川岛。“死了吗?没气了!再等等!”(大意),小子的几句话其实是对怪兽最好的审判词,决不能相信其伪装的能力。与德国人的真诚道歉相比,日本人在保留天皇制和从他们视角看来的“终战”,至今右翼思想占据着相当的比重,那份投降书给日本国民的理由竟然是“为万世开太平”?!同一个世界,不同的表述,最大问题都未能达成文本上的一致,是至今一些现象的源头。
三、《大劫难》的特殊之处
“这辈子啥都不干了,非把日本人整走不可。”说出如此直白和痛彻的决绝话语的人,本应该是继续享受世俗生活的二姑娘,但在日本鬼子野蛮屠杀之后,便不再有可能,尽管她还要抱着披大红布、代表未婚夫的木头桩子结婚,镜语很明确的告诉观众要铭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日本占领军督导员川岛,是中国电影史上具有特别意义的人物,他本来是以卧底身份,多年来一直潜伏在鞍山,对于当地老百姓而言他最终成为“陌生的熟人”,他从一个貌似君子的外国人转眼变成残酷无耻的敌人,是对中国向来以熟人社会维系基层世俗生活秩序最大的崩解。
孔子曰:“君子远庖厨”,是说君子要远离屠杀动物的现场、眼不见为净。而孟子则说服齐宣王从“舍牛”到“保民”直到推导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政王道。在漫长的中央帝国之朝贡体系中,中华帝国从来都不会周边国家产生灭族之冲动,哪怕只是表现上接受、称赞中华文明即可。人和人的接近意味着责任,即便是动物,齐宣王也说不忍见牛哀鸣,何况是朝夕相处的“朋友”,然而川岛就是这样一个梼杌(最恶的怪兽),他完全在拥有充足理智的前提下,对熟悉的中国人进行杀戮,甚至饶有兴致的断肢。
阿多诺曾经有个论断“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纳粹屠杀犹太人之前,首先将“被杀者非人化”,犹太人逐步被剔除人类之群,最终被与虱子为伍,于是犹太人的继续存在就是错误,而消灭害虫无须忏悔,清除犹太人便成为成为一个正当的政治事件,为的是实施国家的“政治卫生”。即便如此,也要通过各种手段,让犹太人“像绵羊一样进入屠宰场”,然后工作人员采取流水化作业的方式开始屠杀。这个看似拖沓的过程,是为了消弭具体执行者的道德愧疚感。
《大劫难》中的川岛,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让观众联系到臭名昭著的“百人斩竞赛”。川岛都不去将中国人污名化,在伤害中国人之后,还要求他们合作,甚至提出让二姑娘从了他的要求。像川岛这样的日本人,在那个历史时段是普遍存在的,日本的耻感文化尤其发达,但是绝大多数日本人对于侵略亚太、肆意伤害平民却几无耻感。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国民教育体系就在有系统的培养要占领、殖民中国的意念,而中国人则是下等民族,不需要对他们产生怜悯之心。侵华战争时期的日本的野兽性,超越了道德和理性,完全配不上武士道精神。在以军国主义武装的为天皇效忠的上位思想下指导宏观层面的战争,具体参战的将士则丝毫不以亲自、近身杀戮为愧疚,在诸多日记、新闻和回忆中,极少见到对中国人的尊重。至少,欧洲战场上的敌人也是彼此尊重的。
《大劫难》揭示出这个历史真相,是艺术与历史的成功互动。单纯咒骂、指责日本人的无德,不如去打磨一个活生生的电影形象。《无耻混蛋》中的复仇,是几乎要被法西斯灭族的犹太人,《大劫难》的叙述冲动也是如此,中国人不能亡不是一个口号,而是用一座座墓碑书写出的呐喊。汉娜·阿伦特认为大屠杀对每一个人具有切身性,每一个人都既有可能成为受害者。淡忘那些屠杀和其原因,历史将再次上演,虽然未必以肉体消灭的形式,日本人对于亚洲邻居们的傲慢与偏见不须再赘言。
四、始终无解的抗日情结
中国人、中国电影人为什么忘不了抗日?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日本人的态度。二战之后,世界迅速因为冷战分成两大阵营,日本还没有足够的反省、赔偿就走上了经济腾飞之后,这就导致战后日本政府和右翼力量更多的空间。正是由于中国是惨胜、韩国等国家是被解放,战后这些国家的经济都不足以对日本形成竞争,日本人的傲慢和偏见继续无视亚洲人的控诉。
直到冷战结束之后,在新的国际地缘政治局势的改变下,日本才开始作出一定的忏悔、反思和道歉。但是对于慰安妇、生化战等等敏感问题的强硬立场,又一再伤害亚洲诸多国家和地区人民的心灵。从《红高粱》到《大劫难》之间,《铁血昆仑关》、《南京1937》、《鬼子来了》、《太行山上》、《南京!南京!》、《不是闹着玩的》、《喋血孤城》等等以不同的视角切入那段悲痛历史。日本不学习德国政府及人民的态度,将永远无法放下历史的包袱,将始终在他国微妙的目光中、他国艺术创作和历史教科书中化身为仇恨的代名词。
说到电影人,日本的著名大导演小津安二郎,在侵略中国之时,是被上司评价为有突出贡献的“毒气师”,在战争期间的日记表明他是很执着的积极参与者,战后他也无道歉、忏悔。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因为依附于第三帝国一直被学术界和新闻人追问,那么小津安二郎呢?以小津安二郎作为日本人的国民性的代表,恐怕接近真相。日本人对于强者和弱者的态度就是欺软怕硬,美国和苏联直接占领其领土,打得他们无还手之力,反而日本人没什么脾气。
中国正在大国崛起之中,中国承诺和平崛起,但并不意味着要忘记历史,激活民间记忆铭记日本政府及其公民是如何的作为,这样才能让牺牲的烈士有价值,绝对有好处。就在本文写就之前,日本政府又强行逮捕了在中国领海钓鱼岛海域作业的中国渔民,并直接令船长祖母急火攻心去世,借着日本有关方面准备判处其徒刑的的消息传到国内,从政府到民间,都是反应极其激烈,这再一次证明现在依旧处于后《大劫难》时期。(原文发表于《南都娱乐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