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的这个题目很好,令我的鼻腔回忆起四十年前。那是我往事回想中最早的工业品印迹,人民公社的最后岁月,在正式分家散伙之前,生产队的权威早就丧失,村民各忙各的。乡村里的五小企业多数处于无效状态,锈迹斑斑,铁锈触手可及,空气里的机油味道越来越淡。更有乡镇上的机械厂老钳工退休回家,把大家伙空气锤搬回村里,亢亢亢的敲打着农具,噗呲噗嗤的迸溅出钢铁的碎屑,我曾经静静的坚毅的没有遮挡的看了一下午电焊,害的眼睛在第二天看不到东西,只有一片空洞的光芒,好在找到了乳汁,从远房堂弟那边匀出一些,终究是恢复了光明,我就再也不专注看二手的大锤了,改为拿着吸铁石在满村里都有的沙堆上倒腾。
那几年正是农民普遍盖大瓦房的时间,最不缺的就是砖块、长木头、砂石与水泥,暴土扬尘尘埃飞扬。吸铁石总是能够获得铁锈铁屑、铁矿石渣滓和乱七八糟含有铁元素东西的挚爱。那时候的我,还是童年,虽然是走街串户,却也是记不住村里多少事情,只是偶尔看到一些水面上的事端,比如吵架骂大街、揍孩子打群架、上吊喝卤水、谁谁的娘家兄弟来谈判等等,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喧哗与骚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不是我操心的。当我后来去读了师范,再教学和跑到北京,更是远离了故乡,那些铁锈、尘土和光芒下或黑夜里的故事,绝大多数更是忘得彻底。当我到北京的时候,北京正在进行绝对意义上的去工业化,只能看到几个高耸的大烟囱和都是枯草败叶的798区,到如今那些大烟囱也不见了踪迹,798更是成了闻名遐迩的艺术区,大约现在也就是亦庄还有制造业吧。
阿郎的这中篇小说《铁锈新鲜》,我此前在《当代》杂志上看过,当时可能是重感冒吧,印象不算深刻。前几日,到手了这本同名小说集,阿郎将他故乡虚构出新鲜的模样。即便那是回溯到大下岗前后的时间,相信也有诸多的真实记忆特别是情绪发乎其中。这一回,依然在重感冒中阅读,印象却是深刻多了。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区,又一个重复出现的东北文学地理,耿队和“我”在如烟往事中寻觅摸索着真相。不看到最后,确实无从猜测案件的“真实发生”。第一次看,也许是对偶然有着一些抵触。再看,却觉得“谁还不是局中人呢”。故事还是那个故事,爱恨情仇还是那些,但却因为角度的转换,作为读者的态度也就产生了偏移。
对于中国农民来说,1978年到1983年是重要时间段,从小岗村的最初冒险到全面解散人民公社。对于中国工人来说,1990年代末期到2000年代初期是重要时间段,从下岗到大下岗再到加入世贸之后的工人集中度转移。从全面的角度看,这些都是必须的,但是对于具体的省份和家庭来说,确实巨大的改变。从人民公社到分田承包,农民是普遍欢迎的并没有产生多少负面事件。但是工人大下岗,对于东北工业基地来说,便是重创了当地社会的生存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数千万人的生活。阿郎和双雪涛、班宇、郑执等新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回望和凝视、重塑的便是那个时代,形成了21世纪版的新乡土文学,在文学上,乡村和城市都可以是作家的乡土。《铁锈新鲜》的故事里,有那本上世纪末荒腔走红的《诸世纪》,所谓诺查丹马斯预言全书,我在1990年代也看到过,不过乡亲们基本上都是嗤之以鼻,然而这书在城市里却有一定的市场。末世审判对于失速幻灭的城里人,有着相当程度的思想诱惑。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往往有那些有的没的宗教元素在内,毕竟那也确实是当年的真实存在。
《铁锈新鲜》使用了海明威式写作,露出水面的仅仅是整个事件的小小部分,而且阿郎控制着绝对的节奏,“我”陷入其中的那个关键点,即便在小说第一节便已出现,但却是采取了银河映像电影风格,耍了花招,在“我”跟踪美女的过程中悄悄写出来,没有读者会在第一时间认出那是“钥匙”。爱好文学的“我”是公安分局宣传科的干事,因为分局内发生了杀人案件,由此被抽调参与了大排查工作。从这里开始,他卷入了、发现了、侦破了迫近世界末的系列凶杀案和“邪教组织”,有罪之人的因果的触媒,都是失序的时代,社会悲剧和个人悲剧的交缠,偶然与必然的比例实在是难以厘清。赫尔岑曾经说过:“消灭邪恶并不能促使人自动走向正义。”新鲜或者陈旧的铁锈们,相互切割而产生,他们生冷着设置自我和他人的命运,涂抹着一层又一层的伪装,自以为能够复仇和躲过审判,无论是大预言还是司法机关的,结局无非是悲怆与荒凉。(本文不是书评,只是一点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