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安:父亲
文化
2024-11-16 18:50
河南
部编版七至九学段有两篇写父亲的文章:七年级下册的《台阶》和八年级上册的《背影》。每次讲这两篇文章时我总会想到自己的父亲,我能从两篇文章中看到父亲的影子。我甚至想,这两位父亲是中国千千万万个父亲的缩影。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中式父子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他们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唯有双方一人躺在病床上时,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我试图写我与我的父亲来探讨这种关系。我即将成为一位父亲。在此之前,我想先写一写我的父亲。然而当我提起笔时,却顿觉不安起来,活了三十多年,我竟从未仔细端详过自己的父亲。于是我只能扎入儿时的记忆洪流,去追溯一段与父亲之间的欢乐时光,遗憾的是,满脑子只是一张严肃、冷峻的面庞。就是我跟他待在一间屋子里坐上一整天,也说不上四、五句话。父亲出生于贫苦家庭,十四岁时得了鼻癌。一个青年才俊瞬间面容枯槁,形销骨立。村子里有人当面嘲笑他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儿,黄土已埋到了颈脖。然而他却说,正是这样一句扎心窝子的话,鼓舞了他一定要活下来,而且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爷爷带着他四处求医,历尽艰辛。好在老天开眼,经熟人介绍,在某军区医院病情逐渐好转。可家里再也没有钱供他读书了,父亲只能回到家中跟着爷爷干农活。这爷俩也是万千中国父子中的一对,话不投机,日夜争吵。在每次的争吵中,父亲渴望出去闯荡的火苗都扑腾腾地往上窜。终于,父亲十八岁那年,偷卖了奶奶的一只老母鸡,去县里贷款,离家去了江西德安。他寄居在他的三舅奶家,靠捡柴卖柴为生。为了报三舅奶收养他的这份恩情,父亲后来凭自己的努力在那买了块地,盖了间豆腐坊定居于此,为三舅奶养老送终。父亲二十二岁跟母亲结婚,次年有了我,由于祖籍新县,所以给我起了新安的名字。家里父亲的干爹是位教书先生,给我起了个很文雅的大名,叫程书舟。可我在江西上学前班时,班里同学的方言总把“舟”字读成“猪”,我一气之下弃用大名,转用父亲起的小名,现在想来,虽是小名,却用着安稳。在江西的十几年里,父母亲挣了钱,也赔了本,送走了三舅奶,也赢得了好人缘。随着我的长大,外地上学成为一个难题,加之爷爷在家备受乡里欺负,两个问题迫使父亲不得不回到老家。我们一家走的时候街里乡邻们都依依不舍。为了让我出人头地,他千辛万苦将我转到县里上学。养家糊口的手段依然是做豆腐。世上三百六十行,最苦最累有三样:打铁、撑船、磨豆腐。在我的同龄人当中,这种苦很少有人能体会到。我放学回来就要照顾我妹妹,等把她哄睡着我才能开始做作业。后来稍大点,就要开始帮忙干点“大活”了。至今做豆腐的整套流程我都了然于胸。印象最深的是年边儿剥豆腐皮(也叫千张),一剥就是两三摞,从刚开始手烫得通红到最后手冻得通红,我份儿的活干完已是深夜。而父母仍在后院忙得热火朝天。那时小,其实并没多少苦的概念,成绩反倒还可以。我的整个学生时代搬了三次家,红星街,裴河,金水。每次搬家都离学校远一点,但我从不要父母接送,倒不是因为他们忙,而是我觉得我家是做豆腐的。我上四年级那年,为了交学费,父亲将家里的所有黄豆都卖了,决定外出打工。但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出去,让母亲在县里带我和妹妹上学,自己回老家打黄鳝、泥鳅。半夜三更穿梭在荒田野埂间,第二天再骑自行车走几十里的山路上县来卖掉。后来才听他说不知多少次陷进烂泥坑里,幸好每次都有同伴。因常年接触凉水,母亲的双手得了凉气,一到夜晚便血流不畅,整宿整宿都疼得不能睡。父亲便不再做豆腐了,改养猪了。我就总在想,世上这么多挣钱的活,咋就找不到一份体面点的呢?想归想,每学期放假,还是要老老实实回来清扫猪圈。上高中后,我的心性大变,变得不爱学习,变得脾气暴躁。此后的十年时间里,我过得浑浑噩噩。从一个小三本毕业,惨遭了几年的社会毒打。这期间,他一次次地说我,我一次次地顶撞他,矛盾逐渐升温到了在家摔东西的地步,我家的父子关系已然陷入了死循环。终于,2015年我拖着细如游丝的一口气回到家中,可把他们吓坏了,赶紧将我送去医院,躺在病床上,我分明看见父亲眉头紧锁,目光呆滞。后来听他说,如果我没了,他这辈子就白混了。等我病好了,他又开始板起脸来:“不听老子的,你一辈子也混不出来!”我就偏不信这个邪,非要证明给他看:我就要比你强!后来我用我的实力证明了——他是对的!父亲是众多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中的一位,出身贫寒,历尽艰辛。为了子女,为了这个小家,他没日没夜地干着,拼死拼活地奔着。他经历的何止千灾百难?然而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困难都被他踩在了脚下。我突然之间理解了,小时候我去给他送饭,为什么他会跟顾客为了一毛钱而喋喋不休,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死板吗?不是!是因为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父亲的角色。父亲一生要强,除了为我和妹妹,基本没求过什么人。性格刚直,脾气倔强,有理必争,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尽管心是善的,但许多时候并不讨好。我一直觉得我的性格随我母亲,温润如玉,宽容大度。如今我反倒觉得我更像我父亲了。一直以来,我家三代人,两层父子关系,就像网上说的那样:今晚,我和父亲之间最后一次问答:“你一生中感到最绝望的是什么时候?”“我没有绝望的时候,即使在最困难的境地,我的字典里也查不到‘服输’这两个字。”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信命却不认命,还要改命的小老百姓,一个让还算是比较会写的儿子词不达意、句不成章的中国式家长。结束写文的此刻,我的宝宝在妈妈肚子里正欢快地闹腾着。如果是个男孩儿,但愿我和他将来能跳出中国式父子这个魔咒吧。无论怎样,我都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做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