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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门罗在谈到她的第二任丈夫杰拉尔德·弗雷姆林,满含爱意。
我至今还记得,杰拉尔德·弗雷姆林是她大学时就迷恋过的人。而时隔多年后,初次重逢,两人就坠入爱河。
我很难把门罗口中那个她挚爱的丈夫杰拉尔德·弗雷姆林和她女儿口中的恋童癖想到一起,我就继续看了下去。
安德里亚写,她9岁时,第一次遭遇艾丽丝·门罗的丈夫,她的继父,杰拉尔德·弗雷姆林的性侵。
她的下一句让我心碎,她写,那时「我才刚刚意识到,我长大了不能当一只牧羊犬,这让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既喜欢狗又喜欢羊。」
在性侵发生的次日早上,她就开始了偏头痛,而这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依然折磨着安德里亚。
她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父亲吉姆·门罗,但「我父亲决定什么也不对我母亲说。」
她写自己对父亲做法的复杂感受:
「起初我松了口气,因为父亲没有告诉她,我发生了什么事。她(指母亲门罗)告诉过我,比起她,弗雷姆林更喜欢我。我想如果她发现这事的话,她会怪我。我想她或许会死掉。
尽管我松了口气,但父亲未能采取迅速果断的行动来保护我,也让我感到自己不再真正属于这两个家庭。我孤身一人。」
从她的这段文字里,我读到了她既希望母亲知道又害怕母亲知道的心情,那幼小的孩子对母亲过度的忠诚和强烈的保护欲,以至于会把母亲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感受,以及因为被双亲背叛,而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的痛苦……
这些感受在发生家庭内部的儿童性侵受害者中是如此典型。
她写,在她 11 岁时,继父弗雷姆林昔日的朋友告诉她母亲,弗雷姆林在他们 14 岁的女儿面前自己暴露私处。
这也说明,其实弗雷姆林很可能是个骚扰儿童的惯犯。
她说,弗雷姆林对此矢口否认。并且,「当我母亲问起我时,他向她“保证”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当着我母亲的面告诉我,过去的很多文化并不像我们这样“正经”,过去孩子们通过与大人发生性行为来了解性被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妈妈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地板,生怕她看到我的脸变红。」
我会觉得,爱丽丝·门罗可能多少对自己这个丈夫私下在做什么有所知情,起码是有所怀疑过的。但她并不愿意面对柜子里的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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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当我去看望母亲时,她给我讲了她刚刚读过的一篇短篇小说。作品中,一名女孩被继父性虐待后自杀身亡。 “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妈妈?”她问我。」
于是,安德里亚在一个月后,把自己遭遇继续性侵的事,写信告诉了门罗。
「事实证明,尽管我的母亲会对一个虚构人物表示同情,但她对我却没有类似的共情。她的反应就好像她得知了丈夫出轨那样,而这也正是我之前所担心的。」安德里亚写道。
在卫报对此事的报道中,安德里亚说:「她(指门罗)认为我父亲让我们保守秘密是为了羞辱她。然后她告诉我弗雷姆林与其他孩子有“友谊”,强调她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我在看安德里亚的叙述时,我会想,门罗是不是早就意识到她的丈夫和孩子们的「友谊」,其实是因为她的丈夫杰拉尔德·弗雷姆林是个恋童癖。他在狩猎儿童。
安德里亚写「当我试图告诉她,她丈夫的虐待如何伤害了我时,她表示难以置信。 “但你是一个如此快乐的孩子,”她说。」
我读到这里,觉得现实大可以比小说更残忍更讽刺。
因为安德里亚自述里说,自己因为童年被性侵,长期承受暴食症、失眠和偏头痛的痛苦,她的生活也因此受到很大影响,母亲门罗一度还对她不如人意的学业表现,展露失望。
而当安德里亚指出造成她不适的元凶时,门罗居然否认女儿的痛苦。
而弗雷姆林在自己罪行被公开在家庭内部后,所作的反应也非常典型——
他不仅完全不认自己的过错,还倒打一耙,把责任推给受害者安德里亚,说是安德里亚虐待了他,还疯狂扬言要自杀。
从《多伦多星报》的报道中,我读到,弗雷姆林把当时9岁的安德里亚描述为「家庭破坏者」,把自己对她的性侵说成是「安德里亚侵入我的卧室进行性冒险」,还说「安德里亚给两个相爱的人带来了毁灭」……
最让我震惊的是,弗雷姆林自己在给安德里亚的父亲和继母写的信中,说他们此前知情后没有干预此事,就说明「他们同意他的观点」,并说自己会找媒体曝光,说自己手头有一些有说服力的照片。
而所谓的有说服力的照片,是小孩子安德里亚穿着他的内裤。
我看得内心爆炸:到底是谁给了弗雷姆林「贼喊捉贼」的勇气啊?
其实这些弗雷姆林所写的信,本身就已经是他罪行的确切证明。
但从信的内容来看,弗雷姆林本人是真的有「千错万错都是别人错,我是无辜小白兔」的自我认知。
我高度怀疑他是反社会人格。
因为我在《当良知沉睡:辨认身边的反社会人格者》一书中曾读到:
「按照美国精神医学学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发布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如果一个人至少拥有以下7个特征中的3个,那么这个人在临床上就足以被确诊为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
1.无法遵守社会规范;2.惯于欺骗和操控他人;3.行事易冲动,无法提前做出计划;4.易怒,具有攻击性;5.毫不顾及自身或他人的安危;6.一贯不负责任;7.在伤害、虐待他人或偷窃他人东西之后毫无悔意。」
虽然其他条不知道,但弗雷姆林显然满足了1、2和7这三条。
另外,《当良知沉睡》中还提到反社会人格有1个主要特质:魅力。「绝大多数受害者,都说他们最初跟反社会人格者建立交情,以及之后进一步发展关系都源自反社会人格者的魅力,即便这些人会给他们造成痛苦。」
这或许也是弗雷姆林可以长期和门罗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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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被告知太晚了”,她太爱他了,如果我期望她否认自己的需要,为孩子做出牺牲,去弥补男人的失败,那是由于厌女文化。」
在我没有读到安德里亚的自述文章,只是看到媒体对此事的报道时,我想的是,门罗的选择可能受到了父权制社会的洗脑,但我真没想到的是,门罗会拿「厌女」来自我辩护。
此事固然有结构性原因,但门罗本人也有其应承担的责任。比如,她忽视弗雷姆林的罪行,没有尽到对女儿的保护义务。
门罗的例子也鲜明展示了,父母的利益未必和子女的利益相一致。子女需要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出于对父母的忠诚,而牺牲自己。
写到这,我想到在《多伦多星报》的报道中读到的另一个细节——
门罗甚至在收到25岁的女儿安德里亚告知自己当年被她丈夫弗雷姆林性侵的信后,没有和丈夫对峙,而是选择把那封信留在家里,让丈夫自己看到。这期间,门罗离开去了其他地方。
可以说,她在知道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避直面问题。
安德里亚写「她坚称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和继父之间的事。这与她无关。」
「几年过去了。我父亲(指的是她生父吉姆·门罗)继续和我母亲一起吃午饭,从不提及我。」
而安德里亚说自己也渐渐「试图原谅我的母亲和弗雷姆林,并继续探望他们和我的其他家人。我们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很多人不理解,受害者为什么会继续和施暴者,以及沉默旁观者保持联系。
但其实创伤心理学研究显示,这并不罕见。
在安德里亚的例子里,由于性侵她的人是她继父,而她的母亲爱丽丝·门罗选择和她继父继续生活,她的父亲吉姆·门罗还在和她的母亲保持联系,也没有站出来为她权益发声。她的另外三个兄弟姐妹也在保持沉默,并和父母们来往。
这一切意味着如果她继续斗争,她很可能会失去和所有家人的链接。
而她此前已经因为遭受性侵,并且没有得到家人支持,感到极度孤独了。
被孤立的人往往会继续选择有毒但熟悉的关系,而不是果断放弃关系。
安德里亚写「在接下来的十年里……通过治疗,我了解到这不是我的错。
我爱上了一个好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双胞胎出生后,我与母亲断了联系。
起初,我只告诉她,我再也不见弗雷姆林了,永远不能让他靠近我的孩子们。
她解释说,由于她不开车,所以独自来看我会很不方便。
我爆发了,告诉她,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我读上面这段时,会觉得,有效的心理治疗以及新的健康的人际关系,给安德里亚提供了心理能量,让她终于可以结束有毒的关系。
但这个过程需要漫长时间、自我重建的勇气、以及一些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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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这一举动的导火索是《纽约时报》在2004年发表的一篇关于她母亲门罗的采访文章。
安德里亚写,在那篇文章里,「她用充满爱意的语言描述了杰拉尔德·弗雷姆林。
她说,她很幸运能拥有他,并宣称她与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女儿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长期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对母亲来说无关紧要,但现在她正在抹掉我。」
我于是去重读了当年写门罗人物稿时看过的那篇《纽约时报》记者达芙妮·默金对门罗的采访文。
这次读和当年看,感受很不一样。
达芙妮·默金写,「在我们的谈话中,门罗经常亲切地称他(指杰拉尔德·弗雷姆林)为“我的丈夫”,而不是直呼他的名字,就像一位骄傲的中西部银行家的妻子,其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婚姻美满。」
在采访中,门罗说自己在18岁与杰拉尔德·弗雷姆林见面时,立刻「爱上了他」,虽然当时她已经与吉姆·门罗订婚。她说弗雷姆林是她最早一批书迷,「第一个在我这位新手作家身上看出契诃夫的气息」。
而当达芙妮·默金问她是否会跟弗雷姆林私奔时,门罗「简单而毫不犹豫地说:“会。”」
在没有重读到这篇采访,只是看到这次爆出来的新闻时,我对此事的第一反应是:
到底什么样的社会文化让一个女性在明知伴侣是个畜生的情况下,还会想要给外界勾勒一个浪漫爱的假象?
我会想: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维持家庭」、宽容和原谅男性错误的期待,以及刻板性别角色对女性牺牲和顺从的强调,这些专门针对女性的期待和强调本身也是性别不平等的体现;
还有,浪漫爱对女性的“洗脑”——教导女性,为了维持所谓的「爱」,可以忽略关系中的不公和暴力,权力与控制。
但看完这段文字,我会觉得,这些制度文化性的原因的确存在,可是门罗面对采访做出的这样的表达,也会让我更强地感受到:
她自身不是没有主动性,她在一定程度上,主动选择了维系与杰拉尔德·弗雷姆林的关系。毕竟她会面对媒体,讲述一个「婚姻美满」的故事,而丝毫不提及这关系中的阴影面向。
也觉得,门罗知道杰拉尔德·弗雷姆林恶行,和她爱杰拉尔德·弗雷姆林,大概同时并存。
或许她是真的可以爱着一个性侵女儿的混蛋的。
这样的故事在文学作品里出现,我可以隔着一个安全距离欣赏人心的复杂幽深,但当这个故事是在真实世界里发生时,我会感到脊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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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门罗为什么不离开弗雷姆林」,更值得关注的问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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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我母亲的名声意味着沉默仍在继续……
就我而言,我母亲的名气使得这个秘密传到了家庭之外,许多有影响力的人知道我遭遇了什么,但他们依然继续支持并推广那些他们明知虚假的说法。
似乎没有人认为应该说出真相。人们似乎认为真相永远不会被揭露,更不会像谎言那样广为传播。
直到现在。」
这种强烈的不公正感,或许是促使安德里亚直接面向公众开口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在弗雷姆林被定罪约10年后的2014 年,安德里亚和她的兄弟姐妹恢复了联系。
重新获得有支持性的家人关系,大概也给了安德里亚以力量,在更大范围说出此事。
她的姐姐珍妮主动联系安德里亚,告诉她,她和安德里亚的另一个姐姐希拉,以及她的继兄安德鲁去了 Gatehouse,一个帮助儿童性虐待幸存者的组织,去学习关于性侵对于儿童以及整个家庭的影响。
在《多伦多星报》的报道中,安德鲁说,安德里亚的遭遇是「关于家庭是如何处理性虐待的教科书级别的典型案例…在家中存在着羞耻,和围绕着这件事的沉默。而且你也不想因为谈论它,而伤害到那个人」。
希拉则说,她还意识到,「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这种情况的受害者……我们对母亲如此忠诚,以至于有时我们几乎彼此对立。」
而安德里亚则在自述文中写道,在Gatehouse,这个为性侵幸存者服务的社区里,她感受到「说出真相是一种消除羞耻的良药。」
「至于我和母亲的关系,我始终没有和她和好。我没有要求自己去和解,或原谅她。我为失去她而悲伤,也是我从创伤中康复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创伤恢复中,接纳自己各种各样感受,哪怕有些感受看起来「不正确」、「没必要」,是很重要的。
这意味着你不再压抑自己的感受,你允许自己是一个复杂丰富多元矛盾的人,而不是规训和打压自我。
在《多伦多星报》的报道中,珍妮评价母亲门罗「她很温暖、迷人,性格非常可爱善良」,「我敬爱她。这很复杂。」
是的,这很复杂。
一个富有才华、勤恳写作的诺贝尔奖作家,和一个明知女儿被伴侣性侵,依然和伴侣一起生活的人,都是门罗。
没必要否认前者,但也无需遮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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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已经有太多「为尊者讳」,而牺牲正义的情况。
写到这里,想到最近爆出的另一位知名作家尼尔盖曼被指控性侵的新闻,如果属实,尼尔·盖曼的恶劣程度远超门罗。
这也是我想反复强调的:施暴者,比如弗雷姆林,才是罪行的第一责任人;
而知道此事却不采取措施保护女儿的爱丽丝·门罗和吉姆·门罗,也有责任,但他们的责任远没有弗雷姆林严重。
他们只是失职的父母,而并不像弗雷姆林那样是刑事罪犯。
我看到现在的舆论场中,很多人在谴责爱丽丝·门罗,但猥亵安德里亚的弗雷姆林却隐身了。这颠倒了主次责任。
而且,在某种程度来说,在这个家里,除罪犯弗雷姆林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罪行的受害者。
安德里亚是直接受害者,而她的兄弟姐妹、甚至爱丽丝·门罗、吉姆·门罗则属于间接受害者。
我们要看到身为父母的爱丽丝·门罗、吉姆·门罗的责任,也要承认他们身上也有受害者的一面。
安德里亚在《多伦多星报》的报道和自述文章里说,她说,希望她的故事,能让人看到在性侵发生后,家庭和社会都倾向于保持沉默的模式,「儿童仍然太常被迫保持沉默」。
她希望,「如果社会接受,把性暴力看成一种针对女性的流行病来谈论的观点,那么我们就要进入一个开口讲出真相,不再隐藏的时代。」
我在安德里亚那篇自述文的「作者介绍」部分,看到了安德里亚的现状。
她现在是一个正念和冥想老师,在一个养马的农场里工作,帮人通过和马建立联系,治疗童年创伤。
这让我有一种在隧道尽头看到光的感受——虽然内心伤口可能依然存在,但曾经的受害者,依然可以成为治愈者,并且可以通过开口讲述,拿回曾被遮蔽、被扭曲的自己的声音。
我相信,安德里亚和她兄弟姐妹们一起站出来所讲的这个故事,也会在更多人心中激起打破沉默的回响。
参考资料
1.https://www.thestar.com/opinion/contributors/my-stepfather-sexually-abused-me-when-i-was-a-child-my-mother-alice-munro-chose/article_8415ba7c-3ae0-11ef-83f5-2369a808ea37.html
2.https://www.thestar.com/news/in-the-home-of-alice-munro-a-dark-secret-lurked-now-her-children-want-the/article_69a63202-34cd-11ef-83f4-9b4275c26d84.html
3.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article/2024/jul/08/alice-munro-knew-my-stepfather-sexually-abused-me-as-a-child-says-nobel-laureates-daughter-ntwnfb
4.https://www.nytimes.com/2004/10/24/magazine/northern-exposure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