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人越来越少了。
事情的起因是不久前我参加了一个媒体活动,遇到了新晋的某书博主。不过博主这个职业真的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很好奇现在某书上发布内容的博主们的工作状态,就和某书博主聊了一下。当然,记录这个事情,并非是要吐槽某书,毕竟在某书也有很多货真价实的博主;有我的好朋友博主们;也有严肃的和专业的内容创作者。
这位某书博主真的是一个很大的号,拥有几十万粉丝。TA告诉我,90%的内容都是交给ChatGPT完成的。公司给TA派活儿,然后就去参加活动,主要任务是要拍到很“美”的照片(符合某书算法的照片)。回家后,要修图,修图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工程。关于接下来的文字写作部分,要完成客户和自己的固定作业,文字部分就偶尔交给ChatGPT了,再让公司过目或者润色,就可以发布一篇某书笔记了。
这位博主是非常适合拍照的。拍照本身也是一个体力活儿,要拍出符合算法的照片也是非常辛苦的,需要技术的一件事儿。比如,我就是一个不会拍照,也非常不喜欢拍照的人。这么多年下来,我依然是一个镜头前无法放松自己的人。所以,翻阅某书笔记,那些自如潇洒的美照,也让人羡慕,让我不禁竖起大拇指。
与此同时,文字交给人工智能去完成,真是省时省事。ChatGPT的使用也波及到了传统媒体人。早就有同行劝我别再亲力亲为自己写那么多文字了。他们劝我:很多公关作业、商务作业,交给ChatGPT打理即可。但我还是没有“喂养”一个属于我的ChatGPT。内心还是很抵触的,因为“我的风格,就是我的风格啊”。如果说写作是一种创作的话,毕竟是很私人的行为,为什么我要“喂养”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去取代我呢?
我想到了20年前,我初入行进入媒体,而且是进入最传统的媒体行业之一:日报。那真是需要磨练各种媒体人“手艺活儿”的时代啊。首先要进入当时在本市广告收益第一的报纸,是非常不容易的。应聘的时候就包括了笔试写作。不会写新闻、不会文字表达,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
后来,我如愿成为了一名报社记者,包里始终装着一本采访本,带了一支笔。那个年代虽然手机已经可以录音了,但还不如现在的智能手机如此发达。“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我的中学老师,也是老记者和老编辑们告诉我的第一个要诀。在采访现场就会在采访本上写写画画,那些潦草的笔记只有自己认识。但能写出精彩的报道,回味在采访中,和受访者擦出火花的时刻,全部在笔记本上有迹可循,这也保证了后期我可以写出精彩的新闻报道。
2005年我在杭州采访著名导演张艺谋。专访时间有限,和当年《新周刊》的记者一起向大导演提问,当然要问到关键的东西。日报更追求一种新闻性。这些提前就想好了的问题都写在了我的采访本上。和张艺谋聊天的过程中,必须记录下他偶尔迸发出的一两个关键词,一些可能是变成“独家”的hints。采访结束后,我迅速去到杭州的一家报社,借用电脑和互联网,在两小时内写出三千字的张艺谋专访,傍晚前发回成都的报社,等待编辑的回覆和补充。现在想想,20几岁的我,真是精力旺盛啊!但那也是一个让人激动的年代:源于新闻采访带给我的一种成就感。我们依靠自己的专业判断,写作技巧等等“手艺活儿”完成了几乎每一次的新闻报道!
传统媒体老师们的手艺活儿更像是一种“craftsmanship”了,放到当下的媒体环境(如果当下姑且还有“媒体环境”的话)中,就是“匠人精神”了。像是日本的“匠人”,窝在深山老林,或者如“隐士”,精心打磨一个作品。如今,这些“手艺活儿”也很少被人提及,比如要写好一篇完整的新闻报道,至少要有“五个W”吧,逻辑思维清晰,有的放矢,言之有物。我们当年报社的“主笔”或者“一级记者”,采编的文章不仅有以上的要素,更有个人的鲜明风格和风骨。Style很重要,如果没有自己的style,很容易变成一篇平庸之作。即便是最基础的采访稿荐,在我那个年代的同行们也要暗自较劲的,要写出“一些花”出来,要“搅动涟漪,溅出水花”。所以我很难想象,ChatGPT可以写出鲜明的个人风格,更不要说“风骨”了。有朋友也反驳了我,让我尝试用自己的文字去不断“喂养”和“训练”专属自己的ChatGPT,慢慢的,这个人工智能就能写出你的风格了——我依然未尝试。因为,从我的从业经历和写作经历来看,个人风格和人生阅历、经历息息相关。写作风格包括了用词、文风、韵味、文辞风貌,甚至是对于文字的驾驭度等等,这些都会随着人生履历的变化而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些微妙的东西,是ChatGPT很难琢磨到的。
微妙的东西,style的东西,才是关乎”人性“的东西。ChatGPT是没有“人性”的,它是人工智能。这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些传统媒体人的”手艺活儿“。这两年,我也在积极追赶”浪潮“,比如开始通过Vlog视频去分享旅行所见所闻。我经常“复盘”一条视频的产出过程,我觉得我的视频不愠不火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和我身边同样的媒体老师们几乎严格遵循了传统媒体人的思维模式:视频嘛,一定是有前期拍摄,再有后期剪辑,好多时候,腹稿里有一个文案,遵循着电视节目的拍摄制作模式去完成一个“表达”。对啊,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从传统媒体人转型做“自媒体”的媒体人,视频是文字的一种延伸、一个补充、一个在视觉的维度上去“表达”所见所闻,具像化去表达思考的媒介样式,我当然会认真对待。再举一例:我还坚持后期自己配音,配乐。直到我最近听某公关分享真正快速高产的Vlog,都可以借用软件里的人工智能完成配音和剪辑了。哪像我啊,素材要先看一次;剪辑的时候,要去寻找素材之间的逻辑点;配音的文字是要自己写好了,再一一录制,搭配画面……我又“陷在”了传统媒体人的“手艺活儿”的框架里了。
看来,我真的是一个“老古董”,一点都不“与时俱进”。固守着媒体人的手艺活儿!坚持手艺活儿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与我一样经历过辉煌传统媒体时代的同行们是从那些“手艺会儿”里走过来的。手艺活儿磨练了我们的媒体技能、培养了我们的媒体责任感、锻造了媒体人本应该具有的素质和素养。
让ChatGPT去处理事务性、information类的写作,未尝不可,它解放了很多人的大脑,让我们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但长时间不认真写作,丢失的是对于语言的掌控能力,丧失了创造性。毕竟语言背后包含了一整套的文化逻辑和文化思维。最后,我们可能会丢失语言逻辑和文化本身。
最近,我读到有媒体总结了现在“世风日下”的语言表达风气和媒体语言环境。为了“流量密码”,某书上的文字表达真的是千篇一律,复制了又复制。某音上的视频也呈现内容的趋同性,什么内容有流量,就拍什么。相似的内容遍地开花,无限繁衍起来。如此以来,我们目之所及的语言变得如此干瘪,能使用的词汇非常匮乏,视野变得非常狭窄,审美和创造性逐渐缺失——但一切看起来又那么“欢乐”、“祥和”、“美丽”、“让人羡慕”——某书真的给人创造了特别美好的印象,没有任何的“疼痛感”!
但我在某书,以及当下的社交媒体上很难阅读到让人印象深刻的文辞语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尤其想念在大学时代,在文学院,我们每周要完成的书目阅读。那些经过了时间沉淀和检验的大师作品中,闪光的语句和词汇,是它们构成了我如今写作和表达一个基石——我真的很感激那个时代。同时,我也很感激,我的第一份媒体人的工作是在报社,一个对于文字有着很高要求的媒体平台。在这个以文字作为首要表达的媒介,去学习和锻造了一些“手艺活儿”——它们至今让我受益、且感恩!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公众号尝试找过年轻编辑、撰稿人来一起完成客户的广告,或者仅仅是负责日常的撰稿更新。能坚持写作的年轻人太少了,当然,我的平台不具备让他们发光和赚钱的实力。如果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写作的朋友、编辑,到底是真心热爱写作这件事本身的。因为写作本身是痛苦的,是需要时间的累积,是需要静心和过滤掉很多诱惑的——现在,最大的诱惑之一是来自互联网以及社交媒体的“流量”的诱惑。有一阵,我让一位大学生来尝试写一些日常的稿件。这位大学生完全交不出文稿,破碎的行文和混乱的逻辑让我头痛。我问TA,你平时阅读看书吗?TA告诉我,自己很少看书(纸质实体书),TA的信息来源和阅读全依赖手里的这部手机,某书的内容就是TA最熟悉的文字表达——我很错愕,第二天就果断结束了让TA继续尝试做编辑的念头。
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在这个公众号耕耘,写啊写啊;也包括除了公众号外的其他写作任务。很多时候,完成一篇文章,身心俱疲。这些年,也很少听到“杂志专栏作家”这样的头衔和称谓了,因为它不具备“流量”效应。偶尔,我也动了让ChatGPT来帮帮忙的念头,但随即立刻放弃了这样“取巧”的想法。在ChatGPT的世界里,没有我认可的一个文学和文字世界。比如,我阅读了张爱玲的所有作品,从小说到散文,到书信,我明白了伟大作家内心的流变,字里行间那些最为颤动人心的微妙箴言是难以复制的,更不要说遣词造句间延宕出的一种韵味了。ChatGPT可以写,但它和我阅读过的作家、时代相比,显然显得太过年轻和低等了!
此外,写作,势必是孤独的事业。媒体人的抱负之一是去记录这个时代,进而可以为“改变”周遭和为不公允的世界去“呐喊”和“发声”(当然,这是理想化了的一种抱负,几乎是“乌托邦”式的)。如果是人云亦云,听不到尖利声音的话,时代将会成为一个机械的、重复的、平庸的时代。
很难想象写字的人越来越少了。最早我以为只是因为像某书这样的社交媒体在推波助澜;但近两年以来,我发现这已经成为了整个媒体生态链的一个鲜明特征之一了。自媒体人持续需要“流量”,客户和甲方的判断标准也被“流量”牵引,哪一个平台有量就用哪一个平台。对于创造者和写作者而言,留给大家的“活路”是越来越少了。
很难想象,不看书,不写作,不独立思考,在全民复制粘贴的语言环境下,再过五年和十年,我们的文化景观会变成什么样子?下一代还能写出经典伟大作家们笔下的语句吗?我们又能留下什么文化遗产给下一代呢?
由此可见,还在坚持着媒体人的手艺活儿的我们,几乎也是“恐龙”了。毕竟,文字,是我们的表达、自信与体面。“手艺活儿”里也有深藏着我们媒体人的逻辑、思考,倔强的坚守和对抗。
2009年,我在奥斯陆念书时期,书店里放着的剪报
撰文、摄影:张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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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要趁好时光》(我的欧洲私旅行,2012);《香港的前后时光》(内地与港台版,2013);《仿佛,一场告别》(和光影记忆相关的旅行,2014);《而我只想去巴黎》(巴黎城市与文化影踪,2019);译著《流动的盛宴·修复版》(欧内斯特·海明威著,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