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敬文瑞眼睁睁看着母亲和那个叫孙兴的男人成双入对，一块儿做饭，一块儿下地，一块儿走亲戚，一块儿睡觉。他宁愿看到的是父亲扳着的面孔和阴郁的眼神。是自己的不小心酿成的惨祸烧毁了父亲的面容，让原本安稳的家遭受了厄运的作弄。小小年纪，已经知道祸事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当初追赶的那只小麻雀。他记忆里父亲曾经健康的面容日渐模糊了，越来越清晰的是那只淘气的小麻雀。麻雀跳上蹿下，在他的意识里腾挪跌宕，活泼异常。他甚至能听见麻雀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孩子的眼睛随着那叽叽喳喳的叫声上下左右转动。他一见母亲与孙兴一块出去就来气就别扭。那本是他父亲的位置。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还有父亲那狰狞的面容。孩子自言自语道，可怜，多么可怜。他在脑海里竭力搜寻父亲健康时的面容。可是，他一旦往回搜索，他又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只捣蛋的小麻雀。他恨麻雀。
敬文瑞的恨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阴暗潮湿的土壤里扎下了根。他一看见父亲就恨小麻雀，看见孙兴就恨母亲，看见母亲就恨孙兴，甚至，妹妹已讨得孙兴的欢心，他连妹妹都恨了。
他上学时，别的孩子边走边玩，而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他看见路旁的大树，就在树的绿皮上用刀子扎几下，又顺着树干划几条长长的口子。看见小树，就在小树的树干上割几下。他用劲时又猛又狠，只几下，就把小树给割断了。他时刻攥着那把小刀。上学时攥着，吃饭时攥着，玩耍时攥着，就连睡觉时，他的手里都不离那把刀子。有一次，妹妹敬文婷要借他的小刀削铅笔，他不但不给借，还顺手在妹妹的衣服上划了两刀。
他不属于瞎眼的父亲，也不属于睡在孙兴旁边的母亲。他以为，整日给父亲端吃端喝的哥哥敬文祥是父亲的孩子。要不然，为何父亲要出门，要睡觉，要吃饭，要喝水，第一个想到的是敬文祥。敬文祥一下学就钻进父亲的房间里做作业，做完作业就给父亲讲老师的事情，同学的事情以及村里的事情。父子俩一问一答，其乐融融。他看见父亲将手搭在哥哥的肩上，轻轻拍着哥哥的肩膀说，文祥呀。好好念书。你一定要跳出农门，端上公家饭碗，给爸争口气啊。哥哥爽快地答应了父亲。
敬文祥是可怜父亲才去哄父亲开心的。他渐渐地明白了世事的艰难和做人的不易。父亲竟然接受了母亲跟别人睡觉的事实。父亲的心胸是多么宽广啊。如果说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为了孩子们长大成人。作为儿子的敬文祥在体察体会体谅了父亲的苦衷之后，变得更加懂事了。敬文祥性格随了薛玉翠。学习勤奋，忍耐力强。他努力地克制着这样一个组合家庭给他带来的压力，抵制着别人的流言蜚语。他只为父亲活着，当他明白了母亲生活在两个男人之间，在伦理和感情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对母亲的感情更深了。他理解了母亲。父母是多么不容易啊。他这样一想，将贪玩的习性收敛了，刻苦学习。白天做作业，晚上给父亲读课文。他从老师那儿借来报纸，从头到尾读给父亲听。他知道，父亲的瞌睡少而自己必须将报纸读到父亲扯起均匀的鼾声，他才钻进被窝。读报纸，看课外书也增长了他的知识，更让他明白了万千世相中的因果关系。当他代表学校参加作文竞赛获得全乡第一的好成绩时，他将奖状拿给父亲。他仰起头，看着父亲。尽管父亲那丑陋的脸上表达不出笑意，但是父亲坐直坐正了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他明白，父亲激动了。他叫了一声爸，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大哭不止。
敬文祥给敬录善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随着一张张奖状获得，敬录善的心里更亮堂了。他知道，自己这样隐忍和牺牲换来的是这样硕大的果实。儿子的聪明、懂事，让他的残缺灰暗的心灵有了温暖和慰藉。他抚摸着儿子递过来的奖状，一遍一遍地说：“值啊！值啊！”
他下了炕，摸出门，进了隔壁的房间，他举起奖状，对正坐在炕角纳鞋底的薛玉翠说：“他妈，你看，娃的奖状，娃的奖状！”他将奖状递给薛玉翠的时候，手是颤抖着的。
薛玉翠看见男人那颤动的手以及红彤彤的大奖状，她也忍不住流泪了。她将奖状捂在胸口，背过身，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在院子里干活的孙兴几步跨进房子，他急急地问：“咋了？又怎么了？翠儿？你哭啥呢？”
薛玉翠将儿子的奖状递给孙兴说：“你看，你看，文祥多出息的。”
孙兴拿过奖状看着，高兴地喊：“就是的。就是的，真不容易啊。”
敬录善点了点头，他明白了真不容易的含义。这个奖状是一个奖赏，不仅仅是为敬文祥努力学习的奖赏，更是对这个特殊的家庭的奖赏。它可以奖给敬录善：为了儿女们出让女人的大度的奖励。它也可以给薛玉翠：为了这个家忍辱负重，左右为难的奖励。更可以奖给孙兴：勤劳隐忍、厚道老实的奖赏。这个奖状的意义太重大了。
孙兴抹了一把眼泪，将大红的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房间中堂的上方。分歧着意见分裂着的心房终于连接在了一起。三个人，再不是躲闪回避地过活，而是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过日子。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活着，为了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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