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知晓的记忆相信有一间屋子,一间黑漆漆的土坯房里,父子三人躺在被熏得发黄的炕席上不言不语。敬文祥悄悄地转过身,叫着:“爸,爸。”敬录善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文祥向父亲汇报着自己的学习情况,他一边说班里同学的逸闻趣事,一边倾听身边弟弟的动静。他说,班上张永利是个涎鼻连长。有一次,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一连吸溜了五次,也未能将鼻涕挂上挡。他的语文老师蒲秀莲今天穿了个红哔叽格子棉袄,真好看。还有他今天擦黑板,擦得干净受到数学老师的表扬了。敬录善的耳朵支棱着,他心里的酸楚和悲愤已经沤成了粪堆。那压抑着的性需求就像火药潜伏着的巨大能量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他沉着脸,静下心,长长地呼吸,将欲望的火苗压住。他因长期鼓劲,右手上的青筋暴怒了起来,腮帮子圆得像含了个青杏。他知道,自己必须屈从于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自己的女人薛玉翠正躺在另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里。他甚至能想象到躺在那男人身底下的女人被揉搓得要死要活、在肉体的乐园里发癫发狂。他甚至能闻嗅到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腥臊味儿和因叫唤所带来的赤裸裸的肉欲味儿。这样丰富的瑰丽的想象比燃烧了的麦草垛的火势更旺盛更张狂。敬录善将牙齿啮咬得咯嘣咯嘣响。他的心像被一把大手紧紧攫住了似的生疼。他盲目而机械地撩开被子坐了起来,在炕边不停地摸索。
敬文祥转过身问:“爸,你怎么了?你不想听?”
敬录善说:“文祥,你讲你的。你讲得越细越好。爸现在是半截人了,看不见啥,也不与人打交道了,外面的世界全凭你们给爸说呢。爸再也没有啥指望了。只有你三个才是爸的希望呀。文祥,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走出去,端公家的饭碗,在申家村活人苦得很。”
敬文祥一骨碌爬起来,说:“爸,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学习。”
父子俩说着话,渐渐地将贫穷加于他们的耻辱忘却进入了梦乡。
睡在炕角的那个孩子像一个影子似的起了身,溜下了炕,赤裸着双脚,摸索到自己的那双鞋,提着,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他像一个夜的精灵,一旦融入浓稠的夜的暗流里,便开始划动双臂,无遮无拦地徜徉在黑夜里了。他的嗅觉非常灵敏。他站在院子当中,能闻嗅到馍馍或者饭食在什么地方。关中的农家主食都是面条,农业社时候,秋粮多,家家户户打搅团(一种饭食)。每家的饭食不是玉米面粑粑就是高粱面花卷。所谓的吃食,无非就是一块馍,一碗搅团。要在人家的灶房里寻些吃食很难。敬文瑞一旦游进黑夜之中,便如鱼得水了。他的个子还是那么小。他脚步轻巧得像只猫。他先是站在房子门口静静地谛听。寂静无声的黑夜仿佛一幅黑色天鹅绒幕布,上面点缀着隐隐发光的东西:树上夜莺的叫声,远处的狗吠,猪圈里猪的哼哼声,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敬文瑞甚至听到了昆虫的嘶鸣和猫头鹰那瘆人的叫声。黑得发蓝的苍穹被院子切割成了长方形。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房檐台。他走到母亲的房间外面,此时此刻,母亲正在做着累人的迷梦。她似乎在呢喃在低语在吟哦又似乎在呻吟。母亲房间里的声音复杂而诡异。那像一个四方四正的轮船,载着母亲在夜的海洋里轻轻摇晃,又似乎像一叶扁舟,载了母亲和那个男人以及妹妹驶向安全温暖的港湾而将他遗弃在孤独的彼岸。母亲是一颗明亮的星星醒目地镶嵌在黑暗的夜里,一闪一闪地招引着眷恋母亲的男孩儿。
敬文瑞趴在母亲的窗户旁,仔细地谛听母亲的梦呓。从母亲的房间里散逸出来的是一缕缕比洋槐花还芬芳还诱人还浓稠的气味儿。母亲那美丽的容颜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皮肤白净,脸颊泛红,乌发披拂,一副慵懒惬意。他忘不了自己的手伸进母亲的衣襟底下,抚摸着母亲滑腻的肌肤,沿着母亲平滑的肚腹,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捂在了母亲的乳房上,捻弄着母亲的乳头,浑身舒坦得像鸡毛扫。他咂巴着嘴巴,说:“我要吃奶。我要吃奶。”
母亲就笑笑地说:“你这娃呀,这么大了还不嫌害臊,还要摸妈的奶头。娶了媳妇还摸妈的奶头不?”
“嗯,我不要媳妇,我长大了要和妈结婚哩。”薛玉翠看着小儿子那一脸痴醉的憨态,忍不住搂住儿子,抚摸他的身体,亲他的脸蛋和嘴巴。她笑着说:“好我的娃呢,长大了只要媳妇不要妈了。”敬文瑞偎住母亲的身体,揽住母亲的腰身,幸福地蜷成了一只小猫。他似乎要钻进母亲那温暖湿润的子宫里蛰伏下来享受着母爱的滋养。母爱那细腻美好的感觉无声无息地渗进了他的意识中。女人那细微而美妙的气息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清晰如画,深深扎根到他的灵魂深处。记忆如大树般枝繁叶茂。他从来没有忘记母亲给他的影响。他以为母亲是他的母亲。母亲的爱如同儿子的爱一样是单线条释放的。当母亲生下妹妹敬文婷,他被指使到父亲身边时,他哭了。他觉得,自己被母亲遗弃了,母亲不爱他了。他对母亲的牵念是时时刻刻全心全意的,而母亲不仅仅只有他一个孩子。母亲还有哥哥和妹妹。当母亲终于接受了那个叫孙兴的男人将他们父子三人安置在闲房里的时候,他彻底失望了。他心里的孤独像田间的禾苗一样不断地生长。
当小孩儿那比猫还轻巧的脚步无声无息地游进黑暗中的时候,天穹像一口圆圆的大黑锅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他眼目所及,一切都黑乎乎的,院墙呀,树木呀,猪圈呀,包括那根晾晒衣服的细麻绳都面目不清,暗藏着危险。黑夜静悄悄的,无边无际,十分大度地包容包裹包围了孩子。孩子看不到什么,摸不着什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枚小小的树叶儿跌落在水波荡漾的湖面上,他随时都有被溺亡的危险。他努力的方向,在他的右前方:那间厦房里躺着母亲薛玉翠。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钻进母亲的怀抱,抚摸母亲的乳房,嗅闻母亲的气息啊。可是,黑暗像一堵坚实高大的铜墙,阻挡住了他。那扇旧木门无情地阻隔了他,那个叫孙兴的男人无声地阻拦了他。母亲像一个坐标,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而他像一个越离越远的点,游离向远方。他知道,属于他的地方只有那儿:父亲敬录善身旁的那一绺子泛黄的炕席。对此,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的他显得特别的孤单感觉特别的委屈。他仍然赤着双脚,悄无声息地,仍然像影子一样慢悠悠地游荡。他不愿回到父亲身边。满怀怨气的父亲将满腔的愤懑硬憋在心里。因消化不良而导致机体病态散发出的酸臭味儿让人难以靠近。父亲消化不了生活扔掷给他的这枚苦果。父亲的身体时刻警醒着。他的各个器官都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呐喊无声地控诉。父亲的气场是饱满的,时刻有燃烧和爆炸的危险。被生活的大手生生折断了的父亲对人冷淡冷漠。他的血液中缺少爱人的细胞而饱含毒素。父亲那清瘦的身体就如一座营房,里面除了驻扎了一连孤独外还有一个加强排的怨恨。父亲的天空下堆积着孤独、怨恨、脆弱、自怨自艾、冷漠这样一些瓦砾一般生冷的字眼。孩子从父亲的天空下游离出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敬文瑞像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游进厨房。他一踏进厨房那半拃高的门槛,他的嗅觉就格外的灵敏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案板,摸到了核桃木案板那坚硬的实体。他一手扶着案板,一手沿着案头摸索,身量不足就踮起脚尖,小小的身体悬挂在案边,蒸屉就放在案头。他的手伸进了蒸屉,摸到的是像方砖一样坚硬厚实冰冷的粑粑馍馍。他对触摸到的东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渴望摸到的是柔软和温暖的对象:比如母亲的肚腹和乳房。那种柔软和温暖从他纤细的指尖一路蜿蜒向上,最后流淌进他孱弱敏感的心灵里,浸润进他的血液里,滋养他孤独寂寞的心。他将手缩了回来,可是,缩回来的手空空如也,是一抓一大把的黑暗和虚空。他的内心更加的空虚和孤单了。他又一次将手探进笼屉,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块棱角分明的玉米粑粑。他将粑粑搂在怀里,用衣襟裹住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出厨房。搂着一块厚实的吃食,他的小小的身体似乎有了依靠。他紧紧地抱着那块馍馍,拨开木门槛上的挂钩,打开门,悄悄地跨出家门。金黄色的玉米粑粑像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在他的怀抱里散发着光芒和热量。顿时,他的眼前无比明亮。他看到了家门口蹲伏着的石狮子。他抚摸着石狮子那冰冷的圆圆的鬃毛,将手伸进狮子大张着的嘴巴里,摸到了狮子嘴里的牙齿和舌头。他甚至摸到了狮子爪下的小狮娃。在白天,他一次一次地抚摸那个小狮娃,和小狮娃对话。他对小狮娃趴在母亲的爪下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妈妈和娃娃耍哩。当他在黑暗中摸到石狮子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了狮妈妈的爱心。他伸手在玉米粑粑上拧了一块子,将这一疙瘩馍块塞进狮妈妈的嘴里。只有一尺半高的石狮子依然冷静地沉默着。幼小的孩子又一次感到孤单。他又一次夹紧了玉米面粑粑,走向街道。此时,街道灰蒙蒙的,杨树,槐树,桐树都面目不清躲躲闪闪,似乎不怀好意。孩子赶紧收回了目光,挺了挺单薄的身板,仿佛要把自己的胆量和勇气从腔子里拉出来,拉成一道坚硬如铁的墙壁,用来防御突如其来的不测。
孩子从正街道游荡了出来。他走向后场院。后场是孩子们白天的乐园。这里有一垛垛玉米秸秆,有硬柴垛子,有圆圆的麦草垛子和麦䄩子垛。冬天里,麦草垛和䄩子垛被大人撕开,撕下一个圆圆的洞,被雨水淋湿了的麦草垛子亮出了洁白如新的白麦草,仿佛一个曾经阴沉忧郁的脸张开了嘴巴哈哈大笑。圆圆的麦草洞散发着麦草味儿和尘土味儿。麦草是干净洁白的。妇女将麦草撕下来或铺在了炕席下,或塞进了炕眼洞或填在了灶眼里。麦草又是马、牛、羊、猪的饲料。牛和马的料草要用铡刀铡成一寸长的节节,拌上料面,就成了牲口的美餐。麦草塞进打草机里粉成草食,是农家冬春季节喂猪羊的好饲料。麦草又被大量收购去造纸。麦草在农人眼里是宝贝。麦草的洁净和绵软吸引着娃娃们。他们钻进麦草垛里过家家。麦草洞越撕越大,外面用高高粱秆或者玉米秆堵住,里面就成了温暖舒适的房子。娃娃们从学校回来,趁大人们还未交代家务活,先偷偷地钻进麦草洞里过家家。那些碎瓦片和瓷片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他们钻进麦草洞里有滋有味地过日子。碎瓦片当锅碗瓢盆,树枝作筷子,草叶儿当饭食。女孩儿认真地烹调,男孩子耐心地等待饭熟的时刻。麦草垛是孩子们的家园,麦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敬文瑞走进麦场里,从玉米秆捆中挤过去,钻进麦草洞里,躺在散发着麦草味儿的窝子里,将怀里的玉米粑粑掏出来吃了起来。他不用牙咬,而是用牙齿一下一下地磕。他磕一些馍渣子,然后用舌头捯几捯,让玉米那香甜的味儿在口腔里驻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他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瞌睡就来了,他抱着的玉米粑粑跌落在麦草上。孩子终于睡着了。
睡着了的孩子蜷缩着双腿。他的身子瘦小而单薄。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孩子睡着后,一只流浪狗也从玉米秆缝里钻了进来,它趴在孩子的身边,在孩子的脸上舔动着。孩子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和湿润。他梦见母亲在他的脸上舔,在他的嘴上亲。他甜甜地笑了,伸出手臂,抱住了大狗。狗也紧紧偎住了孩子那单薄瘦小的身体,嘴巴终于找到了引诱它前来的粑粑馍。当它吞下最后一口馍馍的时候,孩子已经温暖而舒服地展开了身体,睡得更香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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