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毅衡
“抢话”
任何叙述,都是多重主体控制的产物,哪怕纪实型叙述的作者负责,或心像叙述的自我接收,都无法排除其他主体的侵入。叙述文本,从本质上说,是各种主体争夺话语权的战场,这是“主体”的定义“话语和价值源头”所决定的。主体争夺话语权,是叙述文本一系列特点的源头,可以成为非常有表现力的叙述手段。
人物“抢话”是小说叙述中很常用的的一种特殊语言方式,至今尚未见到中国或西方叙述学界讨论这个问题。抢话是叙述在进行过程中,某些个别形容词或副词,突然采用了只有人物才会用的某种语汇。这种现象比较细微:抢话不同于叙述者评论,不同于人物视角的描写,抢话可以说是一种简短的间接自由式引语。抢话是叙述文本多元化,复调化的方式之一。
大部分叙述是线性文本,在特定节点,只能允许一个主体(或集合主体)掌握叙述流,有点像球赛,在某个特定点上,“球权”就是在某个运动员手里。在叙述文本中,各种叙述主体之间始终在争夺话语权:叙述者对叙述文本并不具有全面控制权。在文本展开的过程中,人物不断试图抢夺叙述的话语权。这种争夺一般采取引语形式:直接引语式和直接自由式,把叙述者的声音隔在引语之外;间接引语式让叙述者改造引语,但是依然把人物的话局限在引语中。只有间接自由式(FID)没有能划清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的边界,很容易引起混淆。这些问题叙述学界已经有过长期的讨论。但是间接自由式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变体,至今没有学者给予讨论,这就是“抢话”。
在“比较客观”的叙述流中,突然出现个别词(一般是形容词或副词)的“人物声音取代”,笔者称这种现象为“抢话”。抢话是人物的经验,也是人物的语言,镶嵌在“正常”的第三人称叙述者语流中。实际上是人物主体在局部的,但是关键性的字眼上,夺过了叙述话语权。
“抢话”看起来很特殊,却是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的语言现象,始终没有见到叙述学者讨论,倒是令人惊奇的事,可能大家都没有注意这种潜伏在叙述者语流中的人物主体表现。中国学界如此,国际学界也如此,因此我找不到一个英文或其他文字的对译。考虑再三,笔者建议可译为“voice-snatching”。为了说明这是个常见现象,下面我尽量多举一些例子。
我们先看几个具体的例子:《三国演义》第十六回“曹孟德败师淯水”,写到曹操在宛城被张绣偷袭营地,全军溃败。其中说:“(曹操)刚走到淯水河边,贼兵追至……贼兵一箭射来,正中马眼”。“贼”字是贬语,《三国演义》的叙述者并不掩盖他的用词偏向,例如写到黄巾军时,一律称“贼”。但在曹操和张绣之间,叙述者的同情在张绣一边,要说贼兵,应当说的是曹军,这段却翻了过来,四个“贼”字,说的全是张绣之兵。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在这个局部,曹操这个人物的声音,取代了叙述者的声音。
吴伟业《圆圆曲》:“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这里“恨杀”二字,是陈圆圆的话。鲁迅《铸剑》的结尾:“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隐含作者是讽刺愚昧奴性的百姓,这里出现的“义民”是被人物抢了话。
抢话在古典叙述中是难得出现,唐传奇《霍小玉传》中,当李生将要赴任和小玉分别时,有这样一句话: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恶萦怀。此句中“恶”字是李生和小玉的感受,是小说中人物感受入侵叙述语流。
而在现代文学中,“抢话”几乎处处可见,一般说,翻译中也不会过多走样,因为这种形容词的倾向性相当清晰,不太可能被漏译:曼斯菲尔德的短篇《一杯茶》:“行人都躲在讨厌的雨伞下面”:“讨厌”是行人的想法。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句:“(奥布隆斯基)最后到了卧室,才发现她手里拿着那封使真相大白的该死的信”。“该死的”这个词是谁说的呢?奥布隆斯基为这件事的后果而烦恼。叙述者对偷情这件事态度显然并非与奥布隆斯基相同,“该死的”是奥布隆斯基心里的想法,但是整句话是正常叙述语流。
品钦《万有引力之虹》,斯洛索普在寇德夫人家:“达琳纯粹出于南丁格尔式的同情心,递给他一块红色硬糖,形状像定了型的树莓……嗯,奇怪的是,吃起来味道也像树莓,而且一点没能压住嘴里的苦味。”“奇怪的是”是斯洛索普的抢话。斯洛索普吃了奇怪的糖果后,对这么一个“表里如一”的糖果感到奇怪,他的想法以一个简单的形容词插进第三人称叙述语流中。
乔伊斯短篇小说《对手》中有一段:“酒吧男招待正站在桌旁,就朝胜利者点点发红的脑袋,用粗鄙不堪的亲密口吻说:‘啊,那才是绝活儿!’”这里,“粗鄙不堪”(stupid)是主人公的感觉,不是叙述者的判断。再如纳博科夫《玛丽》:“阿尔费奥洛夫的声音消失了片刻,当它再度响起时带着令人不快的欢跳”。“令人不快”显然并不是叙述者感觉到的,而是人物的态度抢入了叙述者语流。
以上例子,可能被视为过于局部,很难影响文本的主题。说某个词是“局部叙述不可靠”似乎有点夸张。但是抢话的确可以形成不可靠叙述。苏联文论家B.H.伏罗辛诺夫(不少人认为这是巴赫金的笔名,存疑)曾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篇小说《淫猥的故事》提出过一个精彩的分析。这篇小说是这样开场的:
从前,在一个寒风凛洌、雾气迷漫的冬夜,将近午夜时分,三位十分尊贵的老爷坐在彼得堡岛上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的一间舒适的,可以说是装饰豪华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对一个极为出色的问题,进行举足轻重的极为高尚的探讨。
伏罗辛诺夫指出:“乍一看这段文字相当‘俗气’,如果出自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那样不经常把各种主体的声音糅合的作家的手,这段文字的确要不得。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典型手法是让这些文字成为两种语气、两种观点、两种语言行为会合和交锋的场所”。具体来说,这些形容词“并不是来自作者的思想,而是来自将军的头脑,他在玩味他的舒适,他的房子,他的地位,他的头衔。”。用当代叙述学的看法:伏罗辛诺夫所说的“并不是来自作者的思想”应当是“并不是叙述者的声音”,但是从其他方面看,伏罗辛诺夫的观点极为正确,说明了抢话的思想意义。
人物抢话,可以被解释为一种非常特殊的间接自由式引语,抢话用一个形容词或副词,点出人物的感觉,人物的思想,但是与间接自由式一样,没有采用引语的形式。抢话与间接自由式引语不同的地方,是简短得不成为句子,嵌在叙述者的语流中,不露声色地抢过了话语权,是叙述中出现了自己主观需要的评价。
尤其容易混淆的是叙述者评论,即叙述者直接解释或评价他讲的故事中人物性格与行为。《儒林外史》第七回:“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儒林外史》评点者惺园退士说:“哪会‘抵挡’?自称‘抵挡不住’耳。”惺园退士认为这是人物的推脱责任用词,因此这是人物“抢话”。但是也可以读成王道台的确是抵挡不住,那么这是叙述者在描写情节。
究竟是叙述者的评论,还是人物特有的感觉,经常不容易分清,实际上有一个办法判断。下面这段,来自莫言的名著《透明的红萝卜》:
“谁他妈的泼了我?”小石匠盯着小铁匠骂。
“老子泼的,怎么着?”小铁匠遍体发光,双手拄着锤把,优雅地歪着头,说,“你瞎眼了吗?”
这里的“优雅地”,叙述者对小铁匠姿态略带讥讽的描写,还是人物的想法抢话?可以说,凡是不能加上“在人物看来”这样的赘句,就不是人物”抢话”。这里“优雅地”前面不能加“小铁匠觉得”,就不是小铁匠“抢话”。而是叙述者对小石匠神态的描写,因此这是简短的叙述者评论。
反过来,我们看本文的第一个例子,“贼兵追至”,不嫌累赘,可以改成“(曹操心中的)贼兵追至”。叙述者所关心的,渐渐从笑骂曹操好色咎由自取,变成担心曹操是否能脱险。这个态度转换是很细腻的,叙述的话语权是赢得读者同情的主要手段,这个权力可以在不经意间转让,一个“贼”字就在一定程度上转换了叙述者的态度。
本文出自《广义叙述学》第四部分第三章“叙述框架中的人格填充”,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由于篇幅原因,引用注释请见原书。
编辑︱李政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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