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毅衡
叙述分层
叙述分层与跨层问题复杂而迷人,中外讨论已经很多。尤其是近四十年,有关这问题的逻辑学、哲学、小说叙述学、图像符号学的研究不断涌现。讨论越深入,课题越加丰富,领域越加开阔。但是很少读到条分缕析地说清楚的论文,大部分论著给人越说越玄的感觉。
本文作者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自从1990年发表第一篇论文,讨论中国小说,尤其是晚清小说中的回旋分层。当时得到的同行反馈,就是“小说作者不小心,写糊了”。作者写作“错误”问题,实为无解,尤其是形式实验,传统中国文人视为小道,不屑一提,所以这是无法对证的事。但是如果回旋分层出现在许多民族,许多作品中,那就不能用“作者不小心”来解释。
本文的意图,首先是把这个问题扩展到所有体裁的叙述,尤其是图像和影视文本,看有没有可能得出一个更清晰更普适的理解;第二则是把这个问题分成几个层次进行解析,拒绝把不同层次问题混在一道。本文的论证顺序是:
1.叙述如何分层;
2.分层的边界在何种情况下被破坏,即出现所谓“跨层”;
3.逻辑悖论在叙述中的特殊形式,即所谓“怪圈”;
4.最后,回旋跨层导致“跨层悖论”。
要把这四步讨论清楚,必须仔细分清一些混乱概念,拒绝把一些眼花缭乱的例子混在一起说。如此做法有时不免显得严厉,分解过度,但要把此问题剖解清楚,非如此不可。
在小说叙述学中,分层本是讨论的比较多的问题,但很多难点上,叙述学界一直没有能分析清楚。热奈特2004年的一本新书,整本书讨论这题目,可以说现象越讨论越丰富,理论越讨论越糊涂。这本书标题就是一例:《转喻:从修辞格到虚构》(Metalepse: De la figure a la fiction)。Metalepsis(法文metalepse)这个词有仿古的“拟希腊味”,博学而有趣,罗马修辞学家称之为transsumption,译为“跨喻”为宜,意思是借用别的比喻跨越组成新喻。例如说“该我去撞钟的时候了”,这句话“跨用”了一个比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修辞学家认为这里有个推演比喻的三段论(syllogistic):既然和尚要撞钟,我也是一个和尚,我就去撞钟。实际上这是“曲喻”的一环。无论如何,译成“转喻”是很让人困惑的,“转喻”已经固定为metonymy的汉译。虽然此书的译者功力不错,许多博学的段落译得准确清晰甚至优美,但是原书的确难读。
不管如何翻译,这个词的修辞学意义,与叙述学没有太多关系。热奈特借用了这个修辞学用语,就必须说两者有关。他再三宣称的论点“虚构是一种修辞格的扩展”(14页),却没有好好论述。要证明这一点,他必须论证“纪实不是任何修辞格的扩展”,但是全书根本没有提“纪实”(实际上上文说过他是虚构/纪实区分这个课题的先行者),这又是让研习者十分困惑的一个盲点。
纪实型叙述的分层-跨层现象比较少,却并不是绝对没有。《史记》的“太史公曰”,是叙述者评论干预,而评论干预在某种意义上是跨层现象,只不过被程式冲淡了,这点下一节将谈到。纪录片是纪实型叙述,可以举得奖纪录片《房东蒋先生》为例:前半段里,拍摄者不出现,她只是作为一个记录者,拍摄着这个孤独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房子。在最后,老人主动把拍摄者手中的摄影机拿了过去,拍起了这个外界来的‘闯入者’。这是一个跨层,而且是一个“回旋跨层”。热奈特提出有“作者转喻”,即作者“不小心”成为叙述中的一个人,例如希区柯克或伍迪•艾伦出现在他们的电影中,那时候他不是作者或导演。热奈特认为跨层只可能发生在虚构型叙述中,不可能发生在纪实型叙述中,看来不一定如此。
在此书中,热奈特把太多的叙述现象归到“转喻”这个术语名下,而且不加分类,例如分层(10页)、分合脚本(11页)、跨层(24页)、共可能性(26页)、叙述者干预(37页)、平行世界(42页)、嵌套(45页)、区隔忽视(57页)、受述者显身(57页)、抽象区隔(62页)、区隔混淆(66页)、否叙述(138页)、实在通达(160页),而本书分在十多个章节中分别讨论这些叙述问题,因为在不同体裁中,它们表现很不一样。所有这些问题被放在一个修辞学术语下讨论,有什么好处呢?可能有的一个好处,是指出它们的共同点。那么这个共同点是什么?可能是“元叙述”,但是元叙述与修辞手法没有关系,无论是转喻还是“跨喻”,但“元叙述”的范围实际上比热奈特讨论的那么多问题领域还要宽得多。笔者把这本书及其特用术语辨义于此,以后不再提,免得混乱。
本章从广义叙述学讨论分层,就不得媒介不同体裁之间的分层,此时就会出现一系列问题,尤其是跨层次与跨媒介同时发生,演示媒介的叙述分层有共时性,记录媒介分层则有异时性,混合起来就造成时间变异多端;而且某些体裁的叙述提供人物作为分层后的次叙述者,某些体裁为次叙述设置叙述框架,一旦混合,分层就形成更复杂的关系。
首先必须把分层定义说清楚,然后才能讨论各种复杂化的问题。“分层”这个叙述学的最基本术语,竟然没有一个固定的西文说法,大部分论者称之为“叙述层次”(narrative levels),这不是一个动词,无法描述层次的生成。有论者近来称之为hierarchy(层控),此名词有控制意义,没有生成意义。本书建议一个简单的英译stratification。
笔者三十年前提出一个叙述分层的简单定义:上一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下一个层次提供叙述者或叙述框架,也就是说,上一叙述层次某个人物成为下一叙述层次的叙述者,或是高叙述层次某个情节,成为产生低叙述层次的叙述行为,为低层次叙事设置一个叙述框架。对这问题讨论得最多的热奈特给叙述层次下的定义是:“一个叙述讲出的任何事件,高于产生这个叙述的叙述行为的层次”。他说的“高于”相当于我说的“低于”,这里“高”或“低”的相对概念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用热奈特的定义来定义分层,颇不方便。如果不以叙述者身份为唯一判别标准,会闹出很多说不清的纠缠。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游太虚幻境这一段“事件”,或许“高于”主叙述(太虚幻境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世界)。但是,这一段在小说中不是次叙述,因为并没有换叙述者,这一段的叙述者与《红楼梦》主体的叙述者相同。
同样,《枕中记》的“黄粱梦”,不是次叙述,因为是同一个叙述框架内的故事;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以主人公的噩梦开场,直到他从梦中惊醒,我们才知道故事说到现在是一个梦境,但是梦境与接下的二次大战中英国的情景,属于同一叙述层次。同样《水浒》中的“洪太尉误走妖魔”,《说岳全传》中的大鹏与女士蝠转世为岳飞和秦桧的楔子,《隋唐演义》关于隋炀帝转世为唐明皇的故事,是一种“因果框架”(aetioloqical frame),却不是超叙述:它们没有提供新的叙述者。它们与全书共用一个叙述者——“说书的”。真正发生分层的,是另换一个叙述者(例如《红楼梦》中平儿讲述“石呆子扇子”的故事),或是另换一个叙述框架(例如《哈姆雷特》的戏中戏)。
在记录类叙述(小说、历史、新闻等)中,叙述行为总是在被叙述事件之后发生,被叙述内容是事后追溯,所以叙述层次越高,时间越后。这也是判别叙述层次的一个辅助方法。“洪太尉误走妖魔”发生在《水浒传》主叙述故事之前,因此不可能是上层叙述。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不是他做了梦以后说给人听的,就不可能是次叙述。叙述分层就像建塔盖楼,越高的层次,在时间链上越晚出现。
《红楼梦》中空空道人记下石兄一生,是在“温柔富贵之乡去走一遭”之后“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的事。这个梦不管延续多长时间,依然是主叙述同一个叙述层次,在时间上没有回溯。实际上这也就是这篇传奇的主题所在:一生事业辉煌只不过是旅途的小憩,等黄粱煮熟时的一个幻觉。
而记录类媒介是回溯性的,记录类媒介叙述,叙述者从定义上知道一切,因为叙述是回溯的,情节已经结束。本雅明有言:“讲故事的人所说的一切均得到死亡的批准,他的权威来自死亡”。这里的“死亡”,可以作“结束”理解。叙述者的全知全能来自故事的结束。如果分层的叙述也是记录类媒介,就必然是回溯中的进一步回溯。例如一篇关于曹操陵墓的发掘的报告,说到某种专家认为新证据可以说明曹操当初下葬的情况,这段必然是已经发生的事之报告倒述历史上发生的事。一本关于晚晴的历史,可以用新发现的某段当事人在民国初年回忆,袁世凯在会见谭嗣同的当晚,去报告了荣禄。这种由叙述转次叙述的“倒述之倒述”构造,相当分明:“过去的过去”时间判断法,只限于记录式叙述媒介。
一部作品可以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如果我们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层次为主叙述,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框架-人格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热奈特把这三个层次称为“外叙述”(extradiegesis)、“内叙述”(intradiegesis)、“元叙述”(metadiegesis)。他的希腊词根术语应当说相当难用,意思也不清楚。
叙述的分层命名是相对的,假定一部叙述作品中有三个层次,如果我们称中间这层次为主叙述,那么上一叙述就是超叙述,下一层次就是次叙述;如果我们称最上面的层次为主叙述,那么下面两个层次就变成次叙述层次与次次叙述层次。一般叙述不太可能超过三个层次,再多的话,往往是着意复杂化的布局。
但在有些情况下,主叙述的确定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例如《祝福》,有三个明显的叙述层次:第一层次:“我”在鲁镇的经历,“我”见到祥林嫂要饭,最后“我”听到祥林嫂死去的消息;第二层次:“我”关于祥林嫂一生的回忆;第三层次:在“我”的回忆中,卫老婆子向四婶三次讲祥林嫂的情形,祥林嫂自己讲儿子如何死。
第一层次占的篇幅很长,有约五分之二的篇幅,如果我们称之为主叙述层,那么第二层次是次叙述,第三层次是次次叙述。从内容上看,“我”的回忆比较前后一贯地讲述了祥林嫂的一生,因此,可以第二层次为主叙述,第一层次为超叙述,第三层次为次叙述。因此,就《祝福》而言,两种划分法都是可行的。
热奈特把《天方夜谭》中阿拉伯苏丹与山鲁佐德的故事称为主叙述,而把山鲁佐德讲的故事称为次叙述层次,虽然《天方夜谭》用的是古代阿拉伯盛行的“小说集封套”(envelope)的传统,重心在山鲁佐德讲的故事,而不在她自己的故事。但是山鲁佐德自己的故事(用叙述“改造”权力)太适合现代思想,现代人把它视为主叙述,应当说是有道理的。与其做如此名称纠缠,理查森命名分层为“第一层叙述”、“第二层叙述”(First-Degree Narrative,Second-Degree Narrative)等,倒也把问题简单化了。
本文出自《广义叙述学》第四部分第四章“分层,跨层,回旋分层”,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由于篇幅原因,引用注释请见原书。
编辑︱李政
视觉︱欧阳言多
往期精彩:
如果这篇文章给你带来了一点启发
请点个“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