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 | 嵌套

文摘   2025-01-22 08:01   安徽  

作者|赵毅衡

嵌套

奇怪的问题,是分层相当容易“自然化”,叙述学讨论起来相当复杂,经常说不清楚,而读者观众觉得并不难理解。捷克著名汉学家普实克曾指责《老残游记》“引语中套引语结构太复杂”。看来他指的是第二部中尼姑逸云之著名的二回之长的自述爱情经历。这二回逸云的故事,是由逸云对德夫人讲出来的。逸云说到她的情人任三爷跟她说他与其母商议与逸云结婚之事。因此,逸云是次叙述者,而任三爷是次次叙述者,这二层次叙述全放在直接引语式转述之中。然而任三爷又用直接引语转述母亲对他说的话,母亲的话就是三重引用的结果(即小说叙述者引逸云引任三爷引母亲),如此重重转引,竟然还能保持直接引语之生动的质地分析,不是很自然的事,很破坏逸云之贞静聪慧的形象:逸云模拟任三爷告诉她的母亲的语调:“‘“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孩子,把你娘的话,仔细想想,错是不错?”’”打三个引号,表示是三层引用。

奇怪的是,《老残游记》此二节,一向受读者与评者击节赞赏,1930年此小说第二部一面世,林语堂就把这二节译成英文。夏志清论及此二节,认为“最能使人对刘鹗的才华啧啧称奇。他把一颗少女的蕙质兰心,赤裸裸呈露出来,又以如此伶俐动听的口齿赋予她:中国的小说家,传统的好,现代的也好,少能与其功力相比。”西方小说中,尤其是18世纪或18世纪风味的小说,这种多重分层后的直接引语,一样常有。《呼啸山庄》,第一人称叙述者洛克乌德每天用日记方式记下耐丽谈伊莎贝拉的事。第八节中耐丽拿出伊莎贝拉一封长信读,信中有不少直接引语:“这是埃德加的亲侄,我想——‘也可以说是我的侄子;我必须握手,——是啊——我必须吻他……”,这不见得不自然。但如果我们想到这是洛克乌德引耐丽引伊莎贝拉引他人,就会觉得这语调不免牵强了。普实克可能没注意到《老残游记》之多重转述并非中国小说才有的例子。

霍夫斯塔德指出,批评界很不舒服,而读者觉得自然,是因为读者可以暂时忘记面对的是分层。一旦进入不同的故事世界,接收者很快就忘记这个故事是第几层次叙述。他说:“在广播里听新闻,听到三层转述,我们觉得很自然,几乎没有意识到这里有层差,我们在潜意识中很容易跟上。可能的原因,是每层内容和形式有相当的差别,如果过于相像我们就会弄混”。的确,读《老残游记》,我们很可能已经忘掉这段已是三度引语。麦克黑尔认为,后现代小说之所以让人感到层次复杂,就是因为“有意弄混”不同的叙述层次:每个层次都差不多,这才造成后现代小说的层次复杂。他的解释很有道理。

霍夫斯塔德的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自然化”,即程式性理解,可以化解任何不自然的框架。观众一旦情绪“浸没”到叙述情节中,不仅可忘记眼前的人物为什么仗着一章熟悉的名演员脸,也可以忘记更无法叫人“相信”的层次安排,例如《改编剧本》(Adaptation)中的一人演双角,《黑色孤儿》(Orphan Black)中的一人十多个角色,或是《云图》(Cloud Atlas)六段故事中,演员重复出现。这些影视剧叙述情节提供的理由(孪生兄弟,克隆人,轮回)只是给观众一个障眼法借口,同层次内的“真实性”才提供了能把故事自然化的力量。

如果分层的文本有相当大的类似性,这种分层就经常被称为“嵌套”叙述(embedded narrative)。其文化原型,是欧洲贵族家族的纹节,如果一个纹章内镶嵌了另一个构图类似的纹节,就称为“递归”(法文mise en abyme,或 mise en abîme)。

上面这个图像,是十九世纪初英国王室御用纹节,是个典型的嵌套。在十九世纪的文学中,嵌套是一种比较流行的手法,经常被称作中国套盒boîte chinoise),这个颇为流行的术语,经常让中国人莫名其妙,可能来自福建出口的一种玩具木器漆盒,实际上此结构更像现在常见的俄罗斯套偶Russian Dolls)。嵌套的原意就是相同图形的嵌合。纪德的小说《伪币制造者》中有一个人物爱德华,是个作家,在写一部小说,同样题为《伪币制造者》,这部小说里记录了许多故事情节,其中有个人物也是作家,也在构思一部关于小说家的小说。显然这是有意模仿嵌套,纪德自己在小说的后记中说没有什么能比嵌套结构更能清晰地表明如何建立一个比例完全相同的整体了

这种写法一直延续到当代:普鲁斯特曾很醉心于这种结构,他的早期作品《让·桑德依》就有相当复杂的“中国套盒”叙述层次;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吻》,里面的主人公正在写一个小说,名字也是《吻》。王小波在《红拂夜奔——关于这本书》中作了这样的介绍:“王二,1993年41岁,……他是作者的又一位同名兄弟。……在苦思冥想以求证明费尔马定理的同时,写出了这本有关李靖和红拂的书。……”以上这段话意思就是:《红拂夜奔》的作者(王小波)有一个同名兄弟王二,王二写了一本书中书《红拂夜奔》。

电影《妙笔生花》(The Word)以一个教授做演讲开始的,这个教授讲授的书是《妙笔生花》,他在讲述这本小说的故事。小说中的叙述者是个作家,因为这部作品而出名。但这部小说是他在一个旧的皮包中发现的,他将其作为自己的作品而发表,一个老人的出现扭转了局面,这个老人就是原小说的作者。接下来是老人作为叙述者,将小说的全部故事讲述了一遍,这部小说的名字就是《妙笔生花》。整部电影可以分为清晰的三层。这三个层次可以说是分开进行的也可以说是同时进行的。电影《妙笔生花》,教授讲解的书是《妙笔生花》,作家抄袭的是《妙笔生花》,老人自己写的书也是《妙笔生花》。这是一个多层递归“嵌套”,而且文本完全相同。

无论不同层次的故事是不同(即一般的“分层”)还是相仿(即“嵌套”),它们都是正常的叙述分层,理论上说,叙述分层可以无限之地分下去,实际上层次多了类近重复,缺乏意义,只是一种“无限递归”(infinite regress)的文本实验。

两面镜子之间(例如有些宾馆的电梯中)会出现最常见的无限递归:互相反复映照的的形象的确可以无限延伸。童谚“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也是无限生成。在实践中,文本长度有限,读者耐心有限,“无限递归”只能是有限的,“无限”只是一种“可能性示意”。美国作家巴斯(John Barth)的短篇小说《梅拉尼乌斯记》重写特洛伊战争故事,美人海伦回答八个层次中人物的疑问“为什么?”她的回答“为了爱!”套了八层引号,对八层叙述中提出的问题给了同一个回答。这是把分层玩弄到极端。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梦中之梦有八层之多,最后一层是“地狱边境“(Limbo),不可能再分层下去,才算是到了底。尽管如此极端,它们都是正常的分层:上一叙述层,为下一层提供叙述者。在《梅拉尼乌斯记》中是八个不同的叙述者,在《盗梦空间》中是八个分别架设的梦叙述框架。八层的故事各不相同,尽管层次之多,令读者或观众头晕,在结构逻辑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地方。

本文出自《广义叙述学》第四部分第四章“分层,跨层,回旋分层”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12月版。由于篇幅原因,引用注释请见原书。

编辑︱李政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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