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南阳诗人的百年归途
楼市
2024-10-23 15:59
河南
瘂弦,本名王庆麟。他生于1932年的河南南阳,是家中独子。因为内战,17岁的少年瘂弦随学校南迁,在南迁路上,又饥又饿的他和同学遇到了招兵站的兵头,对方请了他们学生娃吃了锅炖肉,于是几个学生就阴差阳错去了台湾,瘂弦便是其中之一。到台后,他成为了一名士兵,后来有机会读了干校,毕业后在高雄的左营广播电台工作。他结识了洛夫、张默,三个人后来都成为了岛屿文坛赫赫有名的大诗人。1953年7月16日,李月亭参加了“东山岛战役”,被俘虏又回到了大陆,被遣送回了南阳唐河,在瓦窑里挑砖头。后半生生活困顿。“一场战争,把我们打到了两个世界,你看你多风光,我挑了一辈子砖头。”“你不要这样说。你在家乡陪你妈妈过了一辈子。如果让我换,用我一辈子的浮名换我和我妈妈过一辈子,我肯定换。” (瘂弦1991年回乡,与童年玩伴相逢) 他说,母亲扯着他的背包,往包里塞她连夜烙的油旋,哭着劝他不要离开娘。16岁的他不耐烦地推着母亲快走,甚至扯烂了母亲的衣服。当他再次归家,父亲已经死在了青海,变成了找不到坟头的编号,母亲坟前的蒿草已经黄了26年。母亲临终前让四娘捎话,说,我娃回来的时候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瘂弦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残忍的事情,没有这么长的离别,没有这么残忍的绝对的隔绝,连书信都不通。在开放后的日子里,瘂弦又回过故乡多次。“故乡”也成为了一个被家乡人不断重复的词。 (2000年,瘂弦回乡曾在镇平杏花山怡园小住,并与怡园主人尚恒林通信 收藏人提供) 对于瘂弦,故乡是父母的坟墓,是家人,是曾经的高粱田、玉米地,是带着狗猎兔子,是把鞭炮系在风筝上,是祖母的小曲儿,母亲的呼唤,当然,还有那一碗芝麻叶面条。 瘂弦回来说,我是河南人,1949年离开河南的。等我再回到河南的时候,我的河南话变了,速度变了,节奏也变了,语汇也变了,整个都变了。所以当我说河南话的时候,我姨就说,“你看你这味儿,多少年了,这个话我都没听说过了,你怎么还会说呢?”上世纪90年代初,痖弦先生曾请南阳籍著名军旅作家周大新撰写长篇文章在他主持的《联合报》副刊上连续登载,呼吁保护南阳府衙,最终,在各级的关怀下,终于促成了南阳府衙修复。一座全国唯一保存完整的清代知府衙门,得以修复,就意味着那个远去的,一半美好一半伤悲的世界还在南阳城留下一丝痕迹,像一个图腾,让人牵挂,也让人沉思。2010年、2013年,瘂弦又两次回乡。在这之后,年事已高的瘂弦不能再坐飞机穿越太平洋。在有关瘂弦后来后来的报道里,故乡依然被一次又一次重提。但瘂弦关于故乡的记忆,是一个停留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夹杂着乡村生活,也夹杂着短暂城市生活的过往。那时候的南阳,缺少电灯,没有电影,许多南阳人还从来没见过南方的香蕉和甘蔗。从1948年离开南阳,到1998年退休赴加拿大定居,瘂弦在台湾整整生活了50年,“故乡”和“家园”渐渐变成了两个并列的词汇。故乡不再单纯是挂在南阳老家屋檐下的红玉米,而像是一个根,逐渐蔓延。而家园,是当下的生活,是不断延续的当下和未来。 (1986年,创世纪诗社三位创办人张默(右)、洛夫(中)、痖弦(左)合影于创世纪发源地台湾南部左营。) 在岛屿上,瘂弦当兵、当播音员、当诗人,他娶妻生女,还有过短暂演话剧的经历,拿下了一个个大奖和荣誉。最终,瘂弦以《联合报》副刊总编的身份荣退。退居温哥华后,他说,他有晚睡的习惯,一到深夜十二点,这时候他就非常怀念(新北市)永和文化街的小吃,想念街口的小吃和那卖切仔面的妇人。 (新北永和文化节夜市) 家园,在瘂弦这里并没有简单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是在不断延伸,从南阳,到岛屿,再到温哥华。这也是许多远行的南阳人,共同面对的问题。故乡和家园,你很难说出孰轻孰重,很难刻意强调某一个,而淡化另一个。故乡,也许早已化作了一个图腾,变成了精神;家园,是每天需要面对的生活,是眼前。时间是流动的,故乡在发展,家园在变,而人的阅历,也会让他重新审视故乡和家园这两个词汇的最终含义。瘂弦后来说,故乡是根,家园可在本土,也可以在海外。……我们有一种强韧的民族文化、伦理精神的传承,我们中国人是世界人类的一个特例。作为一个岛屿上的写作者。瘂弦和许多大陆迁台的写作者一样,一度处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隔绝中。许多五四时期的进步书刊,成为了禁书,而留给他们的,是五四留下的星星之火,和深夜挑灯抄写对岸禁书的快意。他说,我们早年生活在一个禁书的时代。我们的文学资料不多,资讯很闭塞。所有在大陆出版的书,不管有没有问题,不管作者有没有从政,只要作者人在大陆,都是被禁的。大概只有朱自清、冰心、徐志摩没有被禁,其他都是被禁的。他说,只有过命的交情,别人才会把一本对岸的书借给你,不然你一个小报告,他就完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现代主义开始在岛屿本土流行,而瘂弦开始有了双重的文学源头。一方面,是故乡留给他的古典文化宝藏,一方面,是曾经振臂一挥的五四,所开启的向西方探寻。向西方寻找文学的火种,也成了瘂弦当时写作生活的重要组成。梦和月光的吸墨纸/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公共电话接不到女娲那里去三明治和牛排遂寂寥了/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无轨电车使我们的凤辇锈了既然有煤气灯、霓虹灯/我们的老太阳便不再借给他们使用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西方和东方文化的混合,在瘂弦早期的写作中,有那么一丝冲突。这种冲突不仅仅是瘂弦在1960年代所面对,也是如今的中国依然面对的话题。瘂弦后来受邀在1966年赴美国爱荷华学习,并在1976年再次赴美威斯康辛大学深造。他用极大的精力投入了英语文化和语言的研究中。而最终,在系统接触过西方文学的熏陶后,他又重新回归了东方,他在后来的诗里写道——那只狐狸,就是瘂弦从故乡到远方,又最终回归东方灵魂的一种象征。而现代主义的书写,让瘂弦有了更多的表达方式,那是曾经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有过萌芽,但为我们所不熟知的一种表达。 (1958年3月4日拍摄于左营军中广播电台门口。左起:瘂弦、彭邦桢、余光中、洛夫。来源:余光中私人摄影集)瘂弦说,那时候岛屿是政治戒严(白色恐怖)时代,我们只能通过一些象征的方法,把我们自己对社会不平的呐喊,对黑暗的诅咒表达出来,而不会受到政治上的牵连。比如“向坏人致敬”,在高呼万岁的时代,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向坏人致敬”这样的诗句,你在五六十年代的大陆也不行啊,在台湾同样不行。瘂弦在世界华语圈有着重要影响,另一个原因是他不仅是一个写作者,还是一个传道者。他经历了两岸隔离和重聚,又经历了岛屿特殊时期,他利用执掌《联合报》副刊的二十多年时间,邀请老一辈作家重新拿起笔写作,如张爱玲、木心、沈从文、冰心等作家,都在联副重新发表作品,尤其是木心的作品,晚年老枝重开,在两岸引起轰动。 (瘂弦与蒋勋) 另一方面,瘂弦也为岛屿文坛和华语圈培养出不少新生力量,为两岸三地搭建了交流的桥梁。如席慕蓉、蒋勋、林怀民等都是在他的鼓励下开始了写作,在他们青少年时期,都曾得到瘂弦的亲笔圈点。这些岛屿的新生力量,他们的文字日后穿过海峡,在大陆积累了大量读者,成为一个个现象级作家。而由瘂弦一手创办的《联合文学》,从1984年以来,一直在不断发掘华文作家。大陆的余华、苏童、格非、莫言、王安忆等,早在上世纪80年代崛起时,杂志就曾做过多次专辑介绍,港台的作家,例如香港的董启章、韩丽珠、廖伟棠等;岛屿的骆以军、甘耀明、伊格言等……都曾由《联合文学》发掘。大家发现,岛屿的写作,甚至比大陆的文字保有了更多的传统与温情,而且文字并不局限于“乡愁”的诉说,而是有着更为丰富和深入的书写,甚至,融合了东西方的手法的,显得更为细腻和广阔。大家恍然大悟,哦,原来隔绝从来没有让我们真正隔绝,原来我们的根还是同样的根。这也是瘂弦一生从故乡到岛屿,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回归东方,带来的文化影响力和深远的魅力。我曾两次托旅居温哥华的撰稿人巫佳遂拜访瘂弦,一次是2020年疫情期间,小巫带着来自无锡的太湖翠竹、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也带着我写的诗歌。第二次拜访,是在2024年8月。小巫对我说,他想再去看看瘂弦,这次是带上他模仿博尔赫斯和佩索阿的的诗集。但是小巫两次都没有见到瘂弦,瘂弦给小巫的书上签了名字,颤颤巍巍的字迹,能看出来老诗人的手在晚年已经抖得厉害。我们也不便再去打扰。十年前,我曾托去台湾的妗子搜寻瘂弦的诗集,妗子跑了许多台北的大书店,店员的答复是,我们知道瘂弦,但是他的书太早了,不好意思我们也没有哦。正如瘂弦在《深渊》里写道: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瘂弦似乎已经被新一代的人遗忘,但又被两岸的写作者屡屡提及。2016年,广西师范大学还重新出版了他的诗集。75年过去,他曾经面对的百万人骨肉天涯,音信不通,已经不会再重演,但他所面对的故乡与家园,东方与西方的冲突与融合,依然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的话题。他走过的路,思考过的屋顶,驻留过的风景,我们大概率还会再去重走,重新面对。东方与西方,故乡与家园。这是中国从1919年五四以来,就在不断面对的问题。它是乡贤冯友兰穷极千年追问过,董作宾面对海峡洒泪过,杨廷宝一规一尺描绘过的百年问题。在瘂弦身上,这个穿越百年的问题,最终画下了一个句点,给出了一种答案。(诗人痖弦在加拿大寓所门前凝望从老家南阳带来的“槌衣石”)瘂弦说,我17岁离家,40多年后再回去,家里什么都没了,就剩了半截破山墙,还有一块母亲生前留下的锤衣石,就是旧时候妇女洗衣服捶打衣服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