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充满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了人类生命的脆弱性

文摘   2024-10-14 06:45   上海  

——读韩江《素食者》一书有感

这绝对是一次蹭热度的阅读。

在10月10日晚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之前,我曾留意过各方对今年文学奖花落谁家的讨论,这些讨论中几乎看不到这位韩国70后作者的信息;曾经的“韩流”使得大家对韩国的影视作品、演艺舞台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但韩国的文学作品似乎没有成为关注的焦点。

瑞典学院给韩江的授奖词是:“因其充满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创伤并揭露了人类生命的脆弱性。”在此之前,韩江已经在文学领域获得了不少荣誉,比如,韩江于2016年凭借小说《素食者》斩获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亚洲作家,这也是布克国际历史上第一次颁奖给单本书(之前都是颁给作者终生成就)。担任《素食者》翻译的狄波拉·史密斯评价说:“她的每一部作品都不同,但又都属于同一个方向的写作。所有的作品都来自同一个写作动力:在一个暴力横行的世界,探索创造一个纯真世界的可能性。”

2019年,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同时入选的还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和刘慈欣的《三体》。正是因为如此,让我对韩江产生了诸多好奇,一口气读完了她的这本《素食者》。

(一)

《素食者》一书只有7万多字,由三部分组成:素食者、胎斑、树火。故事中心人物是年轻主妇金英惠。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她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成为素食主义者,进而又拒绝饮食,只需要阳光和水,决定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三部分的主体内容分别是由三个不同的人物叙述的: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姐夫、英惠的姐姐。

在英惠的丈夫郑先生的眼中,英惠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头发,相貌平平,着装一般,温顺、平淡、文静。完美地扮演了平凡妻子的角色——料理家务,伺候丈夫,就像千千万万的传统妇女一样。但有一天,英惠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英惠经历了吃生肉的血腥、不知跑向何方的迷茫和疲惫、好像杀了人又在被谁杀、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血泊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在梦里,她孤独而恐惧,血淋淋的场景让现实中的她对肉食产生生理反感,于是她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丈夫准备荤菜,变成素食主义者。丈夫面对这个奇怪的妻子,从未尊重过她的选择,始终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改变她:求助英惠的父亲及其家人说服她,将其送到医院去治疗,当发现这一切无济于事时,就像抛弃废物一样抛弃了她。

小说第二部以英惠身上的“胎斑”为主线,描绘了她身为艺术家的姐夫,对英惠长期以来始终隐蔽的欲望。英惠的姐夫自卑、敏感,在追求艺术方面有一些强迫症或神经质,但长时间受困于既定的思维,无法创造出自己心仪的作品,整日挣扎于现实之中,渴望能够获得新的灵感,在艺术中获得新生,实现自己的梦想。英惠在姐夫的家中被父亲逼着吃肉,不堪忍受而割腕,导致姐夫对他之前所拍的艺术作品产生憎恶、恶心、幻灭,认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用“纪实性的镜头来捕捉人们在后期资本主义社会磨损并撕裂的日常”,他从英惠的反抗和自我意识觉醒中找到了新的创作灵感——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静谧的生命力的美。他劝说英惠允许在她身体上彩绘花朵,最后升级为也在自己身上彩绘,并用相机捕捉下两人交欢的艺术场景,最终却被英惠的姐姐、自己的妻子无意中撞到。英惠仿佛从未反抗,只是奇怪地不愿洗掉身上的这些彩绘。

英惠的姐姐认为两个人都患了精神病,打电话要求医院派车来,并报了警。丈夫被证明精神没有问题,不过搬出了家门;英惠在姐姐的照料下住进了精神病院。但没过多久,英惠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英惠的姐姐一边要照顾得了“怪病”的妹妹,一边要处理家庭琐事和丑闻,自己的生活也变得疲惫不堪。英惠有限的言辞和特异的行为,让她在努力理解妹妹的同时,也开始不断反思自己身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人生……

(二)

虽然全书只有7万多字,但书中呈现的诸多意象,值得读者仔细品味。

“素食者”本身就是一个意象。在我小的时候,逢年过节能够吃上肉就是幸福的事情,平常的日子里基本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伴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升,饮食结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人每天都离不开肉,吃肉已经成了人们普遍认同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甚至是行为准则。一个仅以素食为生的人,是会被人另眼相看的。在劝英惠的时候,她的妈妈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会吃掉你。”其背后的潜台词就是一个素食者会被视为异类,会被抛弃,会被蔑视,难以在这种社会下生存下来。一个人要直面社会,敢于挑战社会规范和准则,那是要下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啊!

“梦”和“树”,也是两个重要的意向。在小说中,英惠先后做过10个梦,那些梦里有黑暗的森林、吊在竹杠上的生肉、鲜血直流的眼睛、被杀掉的人、被砍断的脖子、禽兽闪着光的眼睛、陌生的脸、黑色的雨柱、长出双手的鸟、自己成了一棵树以及身上长出的叶子和胯下绽放的花朵。那些梦肮脏、恐怖、残忍,让人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充满了奇花异草的房间,浓浓的香味会扼住你的喉咙、让你睁大眼睛、震惊不已。

书中除了描绘英惠的梦之外,还有她的丈夫郑先生杀害别人的梦,姐夫有关艺术性欲的梦,侄子有关鸟的梦……姐姐的梦与英惠有关,她看见妹妹变成了一棵树,梦见了那些树燃烧了起来将她包围,想要说些什么,“她不得而知,那热浪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狭窄的山路尽头,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又在倾诉着什么。那绝不是温暖的言语,更不是安慰和鼓励人心的话。”“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有很多事情,积压在自己的心田,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和时空,梦,可能就是这种情绪加以释放的唯一通道。而那些“树”呢,是否意味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呢?

“鸟”的意向也很值得关注。一说起鸟,我们总会联想到它的一对翅膀,展翅高飞翱翔于天空的景象,一个总是将自己和鸟联系在一起的人,应该是内心充满着对自由的渴望、对压迫的反抗吧。你看英惠的姐姐是如何描述她的艺术家丈夫的:“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总是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在拍摄的坍塌的大桥和悲痛欲绝的葬礼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了约两秒钟的鸟影,就问他为什么要加入这个场景,丈夫这种内心的渴望怎能向妻子表白呢,只好含混地说“就是喜欢加入这些场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当英惠的姐姐报警、救护人员来到后,她的丈夫试图推开站在玄关处的救护人员逃走,结果却被抓住了一只胳膊,他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阳台,像张开双翅的鸟一样想要冲出栏杆。但训练有素的救护人员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这使得他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了。对此,英惠的姐姐也有自己的解释:“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

在英惠的姐姐困顿于生活之中,感到没有希望有了自杀念头的那一天,她的儿子也做了一个白鸟梦:“……妈妈的照片被风吹走了。我抬头一看,嗯,有一只鸟在飞。那只鸟对我说‘我是妈妈……’嗯,鸟的身上长出了两只手。”这是否是她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意象呢?让她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以保护者的姿态奋力保护她的妹妹、她的儿子,以及她所珍惜的一切。

(三)

是因为不吃肉才导致了这一系列的问题吗?显然不是。这部作品所揭示的是童年时期的家庭暴力对孩子精神世界的长期折磨,还揭示了在面对至亲之人出现身心方面的状况时“正常人”的无法理解与束手无策,当然也揭示了这个社会给个体所营造的生存土壤问题。

英惠和她姐姐的童年充满着噩梦。父亲对母亲长期家暴,对两个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感到不顺心就对她们拳打脚踢。考虑到姐姐年纪大一些,还能够帮着母亲做家务活,针对英惠的暴力就更多了一些。英惠儿时被宠物狗小白咬到了腿,父亲用残暴的方法来对待这条咬人的狗,将狗绑在摩托车一圈圈地拖着跑,直到将其活活累死,然后将狗烧制成食品,还逼女儿们吃掉狗肉拌饭……每天家里的争吵声和接连不断的暴力,让英惠对父亲乃至人类的惧怕到了一个极点,对今后的人生陷入了绝望。在她拒绝吃肉后,父母姐弟等家人不能理解,特别是父亲因她不吃肉再次举起手掌打她,并将肉强塞进她的嘴巴。反抗不得的她,只好举起水果刀自残。

结婚之后的生活,没能慰藉英惠那脆弱的心灵。同床共枕的丈夫婚后始终把她当作一个照料自己生活的保姆,当初选择这样一个女人只是因为她足够“普通”,可以满足他的所有需求而又让他足够“放心”。他们的婚姻只是形式,平静地过了五年的她终于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而当她精神出现异常之后,丈夫只对她不能正常照料自己的愤怒,甚至当妻子发生极端行为时,他没有表达一点关心,直接远远逃开。

深夜里的一个噩梦袭来,英惠所有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黑水全部涌出,幼年目睹的家暴、父亲恶狠狠的脸、母亲的哭声、还有那天从食道滑过的狗肉的味道,一瞬间洪水般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但她找不到出路,只能选择伤害自己,用拒绝吃肉的形式做出自己小小的反抗。英惠是被生活所绑缚的现代人的代表:压抑的欲望、被隐藏的童年创伤、最亲近的人之间由自私和冷漠制造的巨大隔膜、内心深处无法表达的悲伤。所有这些让现代人身体中生出巨大的黑洞,造就一个没有爱浇灌的、无根的灵魂。

然而,远离肉类,并没有让英惠的内心获得安宁。丈夫因为不理解离他而去,家人为了让她顺应社会又是诱骗又是强迫,孤独感之下被压抑的情绪和欲望无处发泄。英惠有了一些在正常人看起来怪异的行为,比如说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上衣、裸露身体,比如说迷恋姐夫在她的裸体上彩绘出的鲜艳花朵和藤蔓……这些展现出来的身体上的欲望,无关肉体,而是代表着强烈的精神渴望,那是一种与人沟通、寻求理解的渴望。但在现在社会里,随着居民楼盖得越来越高,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交流也越来越少了。疫情期间,封闭在小区里的人们互帮互助,邻里关系有了很大的提升,但随着生活走向正规,这样美好的境况也慢慢消失了。每个人都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切断了和别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不仅不理解别人,也往往不理解自己,大家都是现代社会的“病人”、“精神障碍者”。

在精神病院里,更失去了与人沟通交流的基础。英惠渴望变成一棵树,希望像树那样使灵魂有一个根。她长久地倒立,试图钻进大地的深处;她开始绝食,以为自己的存在只需要阳光。她拼命挣扎、大口大口地吐血、濒临死亡。她从一个渴望摆脱生活束缚的人,成了一个真正的病人,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这要有多大的压抑与无奈,才能造就这样极端的绝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素食者》不仅向我们展示了韩国女性的生存困境,这同样也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困境。

《素食者》,[韩]韩江著,胡椒筒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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