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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邢美春
三小，下神山人，村人不知其大名，因排行老三，故称三小。从我记事起，三小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到现在。时光仿佛忘记了刻划他的容颜——黧褐色的脸，嘴角上扬，永远笑呵呵的，一幅让人难以置信的乐观样子。卷一根旱烟，能吸一整天。两位胞兄先后离世，没过几年，三小相依为命的娘也殁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院子和满院的空房，还有孤独的三小。好在还有个本村的妹妹时常接济，三小的生活也不至于作难。在三小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悲苦的概念，面对人生，他永远是个乐观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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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三小的时候，一般是在村里的“事宴上”。村里婚丧嫁娶，我们都叫做“上事宴”。不论谁家有事宴，三小都负责打炭、烧茶炉等又脏又累的杂活。在“白事”上，还有一项重要的营生，唯三小才能胜任，那就是“担浆水”。所谓“浆水”，是亡者去另一个世界时路上带的吃喝之类食物的统称。三小干这一行也很多年了，因为专业，所以专注。三小深谙此道。村里若有老人去世了，三小仿佛能预先知道。按照村里的习俗，三小就会去买一份五色纸送到亡者家中。亡者的家属，也许以前和三小没有太多交往，但这时却郑重其事地吩咐三小：几时出殡呀，到时候早些过来，并会给三小发好几根烟，甚至是一整盒。这样反复叮咛他几次后，三小才离开。出门后，三小手里拿着烟，嘴里叼着烟，耳朵上也别着烟……领了任务的他，在这最富有的时刻，露出了所有的牙齿，连走道也仿佛是扭着秧歌了。
送纸的这一天，三小早早就到了，担水、打炭、烧茶炉，这些营生都是做惯了的，不用总管吩咐。中午鼓手过来安鼓了，三小就去找总管汇报：吹打过来安鼓呀，欢给拿上条烟，再拿把茶壶烧水——若是总管正忙着其它，不理他，三小就会对着众人说：这总管，像话了还？那口气，俨然他就是大总管。总管这才仿佛想起似的，急忙安顿人去办，也顺便给三小一盒烟。众人都说，三小，你成了管总管的人了。三小抽着烟笑道：呵呵，不敢！不敢！怕了。
坐席吃饭时，三小从来不与村人同桌，但总会有帮忙的乡亲给他打上满满一碗饭，三小就一个人蹲在门口吃，吃的时候，脸也是笑着的。也有例外的时候，或许是三小仅有的一次吧，我与三小坐到一个桌子上。我给他倒上一杯酒：三小，咱喝哇。三小端起酒笑着说：呵呵，看放倒你哇！说这话的时候，三小很有气势的样子，好像自己有非凡的酒量。倒第二杯酒时，三小就好赖不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重要的营生要做，那就是——担浆水。
“嘭”的一声，起丧炮响过，三小担起提前准备好的浆水，就一个人先出发了。我时常惊奇三小的记忆力，每家的坟地，他竟然都能找得见，而且总能按时送得到。
事宴完毕，办事人员会照例给三小一定的酬劳，包括一点小钱，几个油糕、馍馍，外带一把苕帚。三小并不推辞，高高兴兴地领了回家，一路情绪高昂，隐藏不住那份非我莫属、无可替代的成就感。也会有人打趣三小：三小，你这营生不赖，又吃好的又挣钱。三小哈哈一笑：就是顶歇不住。众人就笑骂：你这营生要顶歇住了，三五年不就把村里的人们都送走了？三小赶紧打住：哈说！哈说！赖话！赖话！这可不敢。
乡下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消闲的时候，三小会坐在大街的台阶上抽烟。三小烟瘾很大，常常烟不离口，兜里总装着一袋小兰花。有人过来逗三小：三小，卷上你锅旱烟哇？说着便装模作样地抽出一张报纸来。三小慌忙捂紧口袋：哈哈，苶了，外能给你吃？且说且躲，像个孩子。大家都笑。有三小在，大街上的空气也是快乐的。
三小娘在世时喜欢看戏。每年五月二十庙会，三小总会把娘稳稳当当地安顿在自家的小平车上，小心翼翼地推到戏台底下第一排。看着娘坐好，他又吩咐旁边的人：你们不要挡着俺娘。乡亲们这时候倒羡慕起来，说，这老人有福气！又说，看人家三小孝顺的。三小并不怎么看戏，只是蹲在娘跟前，不停地抽旱烟，安静得仿佛不存在。戏散了，三小推着娘往回走。戏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三小喊一声：让开，不要挡着俺娘！那语气，那架势，威武傲岸，不亚于长阪坡上的赵子龙。乡亲们见是三小，纷纷让道。三小推着小平车，把娘安安稳稳径直送回了家。
传说，每个村子都有它的守护神，这些人或痴或傻，或癫或狂，抑或先天残疾。因为他们承受了这个村子所有的厄运和灾难。神山村如果真有这样的守护神，那一定是三小这样的人。
三小送走了父母，送走了两个哥哥，送走了数不清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三小也老了。三小守护了那么多的人，但有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的三小会不会想念他的父母和兄长？严寒来临，三小会不会挨饿、受冻？谁来照顾可怜的三小呢？正当乡亲们忧心忡忡的时候，村中“两委”出面了。经村干部多方协调，三小住进了康宁养老院。三小总算也能老有所养了，对此，村民欣慰之余，纷纷点赞。我曾去过康宁养老院，环境干净整洁，伙食也不错，还有同村的护工照顾，三小从此可以衣食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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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受苦人。想来，他也有他的苦难和艰辛。但我看到的三小，却总是那么乐呵呵，笑盈盈，好像不懂得天上有风云。说三小头脑简单也好，说三小容易满足也罢，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人世间，如果能像三小一样活得简单一点，知足常乐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并无意为三小立传，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下下人有上上智吗？于是写下了上面这些话。前几天回村，通过和卫生所的同学叨啦，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三小也是有大名的，他叫——邢国成。
邢美春,农民工，神山人氏。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偶尔读书，不求甚解。喜欢与有肝胆人共事，也曾从无字句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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