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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作者: 赵峰
周先生被救援人员抬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痛惜和不舍,在意识丧失后的最后一秒钟他用力地闭上了嘴唇,从此整个世界装进了他的眼里。没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但我推测周先生收纳的这个世界一定是美好的简单的。他把一辈子精力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和可爱的学生。但周先生没有倒在工作岗位,而是倒在了打工的化工厂。逝者已矣,如秋叶一般,带着大脑无尽的思考烟消云散。心无处安放,那就把它留在荒废的校园吧,因为校园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墓志铭。
抚摸那斑驳陆离的木制刻板——安来县陈烟初级中学,这是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曾经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学子进来出去,这些学子像放飞的鸟儿落在了大江南北。时代的变迁,生命的交替,是好是坏无从考究,曾经的雀跃和喧哗再也回不到这里,废墟上长满的篙草仿佛曾经的学生站满了操场和走道,那清风那明月那曾经的欢声笑语已不再现。在这萧瑟的秋天我来到这孤寂的校园,重温少年的学生时代。少年对于一个人来讲是最好的年龄,就像夏天一样朝气蓬勃,从懵懂的儿童时光里洗脱出来,像玉石一样的光洁无瑕。在初中的三年里,我们换了三个班主任,最难忘的当属周怀仁老师了。
周先生是师大毕业的高材生,带着青春岁月的美好向往来到了这里,立足这里也扎根这里。周先生的妻子是地道的农村人,因为乡镇里吃商品粮的毕竟很少,也算当时最流行的一工一农的黄金搭配吧,师娘除了种地还在学校的食堂做饭,他们有一个儿子,当时也就三五岁的样子。当年的食堂还在,校舍还在,教室还在……当我站在和我一样高的篙草中间,仿佛回到了上一个时代,篙草显现了熟悉的面容。在这些熟悉的面孔里我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是的,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班长告诉我说在同学中已经有三位病逝了;三十多年的时光荏苒,曾经的老教师也已经寿终正寝了。在这即将来临的第四十个教师节之际,我来到这所被遗弃的校园,回首过往,我的青春少年我的学生时代,所有这些过往绕不开我的老师周先生。离九月十日还有几天的时间,秋风渐凉,我想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四处田野飘来的稻香让我感慨万分,岁月的流逝让我潸然泪下,望着这个熟悉的校园,感叹世事变迁物是人非的一份悲凉。
校园的门房住着一位老人,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是这个校园的守护者,我是这个校园的寻访者,我曾经从这个校园走向外边的世界,而他是从外面的世界走进这个校园,他将和这个校园厮守终老。
老者消瘦白净,一件白色的衬衫干净整洁,头发花白稀疏,像丝质的绸缎。在白衬衫的口袋里插着一只黑色的笔,一条宽敞的灰色裤子略显陈旧,脚上的拖鞋似有断裂的痕迹。他坐在校门入口的地方,目光呆滞,对于我的进出毫无戒备,也许这样的进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独自的厮守。我在他的对面蹲下示意友好,他只是笑了笑,依然拿着一只粉笔在地上划拉着,粉笔是这个校园最后的骨骼。
“您好。”我客气地向他问好。
老者缓缓的望向我,他的缓慢似乎让我等了四十年,我被这块土地孕育了五十年的岁月,对于缓慢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希望时光能够再慢一点。
“你是干什么的?”老者停住划动的右手看向我,似乎我是一个可疑的人。也许我的乡音混杂了太多的杂质,连我自己都常常怀疑自己的纯粹性。我是故乡的逃离者还是背叛者?也许我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寻找生活的人,我只是无数背井离乡中的其中之一。
我给老者递上一支烟,告状他我曾经在这里上过学,这次顺道进来看看,不想校园已经荒废成这样。我告诉他教过我的老师都有谁,还有当时的校长,还有很多当时有趣的过往。我不知道是在唤醒老者的记忆还是陶醉自己的激情。老者在我滔滔不绝的自述后转身回屋里给我倒了一杯茶水,还给我端出来一条小板凳。我端坐在老者的面前,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家乡的水还是那么的甘甜。我问老者:“这个水还是原来校园里的那口井水吗?”
“不是的,校园的那口井已经填起来了。”老者缓缓地说。
说起那口井我不得不暗自笑笑,我想到了我的数学老师周先生,在我上学的时候周先生的孩子还小,大概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一次小儿在井里尿尿,结果被食堂的师傅告知了周先生,周先生从食堂拿了一把菜刀在操场追了小儿好几圈,逗得全校师生开怀大笑。最后周先生自掏腰包请人把井水抽干,其实小儿的尿还能治病呢!那叫童子尿,上学的时候我们学生常常用一个玻璃瓶在井里吊水呢。
我把鞋子脱掉放在一边,又把袜子脱掉塞在鞋子里,赤脚踩在校园的水泥地上。午后的地面很是温热,这样的热很快达到我的心窝。在我和老者的攀谈中我晓得了他姓周,今年七十七岁了,老伴在去年正月过世了,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守在这里,当然这样的看守是没有工资的,是一种义务。我的猜测没有错,周老汉原来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可以称为周老师。他是一位民办教师,尽管当时只有初中水平,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他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如今用微薄的退休工资养活着自己,连同养活的还有这荒废的校园。据周老讲述,在这里我们暂且用周老这个称呼,他是十几年前来到这个地方的,当时学校还是可以的,从教学质量来考核也算这个县数得上的好学校。乡村教育的颓废是从扩大城市建设开始的,由此而带来的是大多数乡村教师不可名状的困境。
我问了一些教过我的老师的近况,包括当年的老校长林发海老爷子,还有我的班主任高永辉老师及其他,周老一一地给我做了不太完善的回答,让我对屏蔽的过往有了基本的了解。在谈到我的化学老师周怀仁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老人的脸,他哽咽地告诉我周老师已经不在世了。我诧异的问道:周老师算起来今年也就五十多岁吧?
其实我印象中的周老师是一个很有爱心,很正直善良的老师,记得当年他带我们班主任的时候还为我垫付过十元的班费。我当时在班级里算最困难的学生,还有我的同桌张志鸣同学当年也是因为妈妈生病,周老师用自己的工资为他支付了两个月的生活费。周老师曾经在班会上告诫我们:做人要有人格,做事要有风格,穷不能证明什么,但一个人一定要树立坚定的信心和完善的社会责任感,我们在往后的人生中会遇到很多的挫折和不如意,但我们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我们不能见利忘义。
周老师的教诲像刻在石头上的碑文,时刻警醒着我。我抬头看了看荒凉的校园问周老:好好的中学怎么就荒废了?
“哎!”周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眶变得湿润起来,他缓缓的把腿伸直,我看到了周老变形的脚板和灰色的脚指甲,那是一双劳动人民的脚。老人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内侧叹息地说道:这个社会变化太快,当年的村小学都撤掉了,好多校舍都变成了养殖场,那也好,总算还有用处。如今只有一个四五十人的中心小学,眼看着中心小学也快办不下去了,有条件或者有关系的小学老师都去了县城,小学都快没有了中学自然也就办不下了,没有学生了啦!当时好多的老师每逢寒暑假都会到县城去办补习班,周老师太耿直,他不想挣那些昧着良心的钱,他觉得孩子的家长太苦了,为了孩子的教育熬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尤其农村的孩子在孩子教育这块更是投入的太多,你周老师不仅心疼孩子也更心疼家长。
周老语气缓慢但也平和沉稳,在周老的脸上我看不出时光洗刷过的沧桑,消瘦白净的脸庞让老年斑显得更加深邃与凝重。作为一名在乡村以教育安身立命的知识分子,具有着对劳苦大众的怜悯与关怀。周老叹息道:你看现在村里的小孩可怜的连上学的地方都没有了,对于世世代代靠种地的老百姓汗水摔八瓣也供应不了孩子的教育费用,为了孩子的教育使得好多家庭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无数人都背离了初心,抛弃了亲情友情爱情,反倒把一个钱字挂在心间,视为神明。
我对周老师过早的离世感到伤心和惋惜,记得刚毕业的那年夏天我来到这里拜见周先生,其实他比我也就大那么十来岁的样子。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他对我说:人一辈子读书只是为了认识自己,不是说读书就能让人升官发财,自古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虽然你没有考上高中,但在未来的人生中能够把握好人生的方向,树立自己的信仰,自立、自强、自尊,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就行了。在我们的学生时代能记住一个老师并在心里念念不忘是一件很难的事,我环顾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企图能找到曾经的自己,但我的记忆还是被现实的生活琐碎蒙蔽了,曾经干净的喧嚣的充满活力的场景不复存在了。
周老为我端来一杯茶水,我问周老师是怎么死的。周老转脸看了看大街上稀疏的行人叹息道:哎!说来话长了。周老用干瘦的手给我递来一支烟,我看到了一双微颤的手,一双园丁的手,一双农民的手。我赶紧站起来接过这支人间烟火,我为这支点燃的告白而肃然。周老接着说:那年周老师的儿子在省城找了一个女朋友,而且又在省城上班,虽说当时的彩礼不多,但是在省城买房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要买车,这是现在年轻人结婚的标配,你周老师一个乡村中学教师哪里有那么多钱,就光房子在省城也得一百万之多,还有车子及其它,算下来没有一百五十万那是不够的,对于普通的老百姓就算孩子上学就够困难的了,作为一个农村的普通家庭要耗费三代人共同的精力才能实现这代人城里的生活,在资本的操控性所有成年人都在为生活而八仙过海。在那年的暑假,别的老师都想办法到县城补课赚钱了,你周老师不愿那么做,他觉得这样有愧良心,于是自己选择到外边工厂打临工,就这样把自己的命留在了那里……
我曾听一个做老师的朋友说:我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补课是不对的,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工资没有办法给我的孩子提供优质的教育,我的同事都把孩子送到省城接受优质的教育了,你说我怎么办?将来我的孩子还要面临城里买房、结婚、生子,这都是现实,没有钱我就实现不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所以我要拼命的挣钱。我也有怜悯心,可是谁又来怜悯我呢?每一位家长都相互的攀比,我补课、办补习班也是为家长提供帮助。
周老说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他轻轻地把烟灰弹在自己的脚下说:其实人若非命运的庇护从一出生就没了,你所有的梦想、所有对人生远大的一些规划都只是一个笑话,所以就人生特殊的一些事情的时间节点,你只能把它归结于命运。若非命运的加持,少年时的理想不值得一提,成年后的辉煌不值得炫耀,老年后的孤独不值得叹息,人的一生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秋风吹拂着校园里的篙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那些孩子又回到了校园在窃窃私语。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当丰收之后就是萧条与落寞,农民的丰收只能缝补生活的创伤,离幸福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奔波。周老仰头看看天空说:周老师死了,但也值了,他被授予见义勇为光荣称号并获得了赔偿款一百三十万,一百三十万对于周老师来说要不吃不喝工作一辈子,他用死换来儿子的生活的希望,换来做老师不曾有的荣誉,用死来说明自己是一个依然有良知的老师,有责任的父亲,但他却没有做好一个儿子,没有尽到一个人民教师的职责。
江湖游侠 摄影
安徽小木匠,居原平。美化他人,简化自己,爱丑陋的人间,终极一生努力做人。看书写字做家务,游山玩水怕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