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卫很久没有新片了,而他的上两部作品评价很糟糕:
两部都是“普男搭美女”路线的无聊爱情片,豆瓣都是4.5分。
当所有人都觉得顾长卫从此退休养老之后,他又凭着《刺猬》拿了上海电影节的最佳编剧。
所以很多人都在期待,《刺猬》能让顾长卫回勇。但可惜,又让大家失望了。
当然,能入围电影节,拿奖,证明《刺猬》还是有一定可看性。
在一些场面上,《刺猬》有着非常与众不同的呈现。
比如说对于赵老师、白三爷的民俗风,对于时代变迁带来的周遭环境的更迭,对于王战团一家在时代与心理的困境中的描绘,都有着不错的水准。
作为华语顶级摄影师之一的顾长卫,身怀有别于当代许多导演的敏锐。
长时间的倾斜视角,对于烟囱、阳光、水面等等元素的利用,都相当亮眼,视觉突出。
尤其是饰演王战团的葛优,谁都知道他的优秀。
但在这个角色身上,他又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境界:节奏与设计都自然而不露痕迹,充满荒诞和写实。
可以说本片能成立,90%以上的功劳是来于葛优。
王战团背负着,时代、家庭、理想、现实的多重包袱。
在精神病院里时,王战团比谁都正常,可当走到正常人的世界里时,他又比谁都不正常。
王战团放弃去女儿婚礼的那场戏,葛优一句台词都没有,就将疼爱女儿,又害怕给女儿丢脸的心理动机刻画得相当到位。
在王战团儿子火化时,面对崩溃的妻女,他整个前半场戏,都正常并且理性。
可当最后他自己要随着精神病院的车回去时,却突然从车上跳下来,试图抓住飘在空中的,儿子火化后的一点余灰。
这个场面,情绪的衔接、动作的把控,都相当有难度,可葛优处理得无比恰当,那股子正常中的疯癫,实在令人叫绝。
然而葛优再好,视觉与美术的搭配得再到位,也很难把《刺猬》拉进一流电影的行列,这更让人感到可惜。
《刺猬》改编自“东北文学三剑客”之一,郑执的短篇小说——《仙症》。
故事是从王战团妻弟家的小孩,周正的视角引入的。
电影中的王战团,曾经当过船员,下来之后就疯了,被家人和外人都认定精神不正常。
而周正从小就结巴,两个人都在家里和社会上被边缘化。
这种情况下,周正对王战团亲近,认为他是正常的,只是被“卡住了”。
但周正的父母抗拒周正接近王战团,认为周正迟早会被这个姑父给带疯。
电影与原著都是以周正来见证王战团在不同时代的变化,看着他被人当作疯子,又被当作正常人,又被当作邪气上身…
故事以编年体的形式推进,从1980一直到2010。这样的好处是比较清晰流畅,但问题是有点流水账。
小说本身就有被诟病过,万万没想到电影中这个问题反倒被放大了。
相比于小说将周正个人的经历完全放到最后来集中描述,电影将王战团与周正的故事交替并行。
但,无论是王战团还是周正,他们每个阶段的故事都像一个个方块一样,缺乏衔接与过程。
我们经常只能看到他在这个时候的遭遇与状态,缺乏勾连与逻辑。
因此,我们好像只是在看两个人的生活剪影,但电影本身的基调与形式,却又不是纪录片化的。
因此故事的不流畅与没意思,就会无限放大。
电影对小说中的两位主要人物,有两个重要改编。
其一,是王战团发疯的原因。
小说中,王战团是海兵,YunDong时期的他因为拒绝站队,而被关禁闭批斗。实际上,他是被“逼疯”了。
所以他的口头禅“不应该啊,不应该”,存在非常强烈的指涉。
这代表的是他在极端环境中,也不愿违背自己的道德。
所以,在众声喧哗、群情激奋中,他的沉默,导致了他成了时代的“疯子”,从此再也分不清,到底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整篇小说所展示的,是当这个时代过去,疮疤被遮掩起来,不再被提起。
那些被时代的灰尘砸中,一辈子无法痊愈的“疯子”,他们,又该如何被治愈?
王战团是其中一个代表,成了家庭的负担。
而作为普通的家庭,他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默默承受:
要不就是指望“疮疤”自己好起来,要不就是求助于东北大仙、基督教、佛教等等各种信仰力量。
但到了电影里,时代背景被抽空。
王战团发疯的原因,变成了当海员时,因为发现走私,被关在船舱里几个月,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太平洋,而疯掉了。
于是王战团从被时代、社会逼疯,变成了看起来有点矫情的软弱。
电影对小说的第二个重要改编,是周正对大仙的态度。
大姑为了解决王战团的问题,找了一个所谓看事儿的赵老师,也就是民间出马仙。
之后,周正的妈妈又再次找来大仙,解决自己儿子的问题。
小说中,周正在东北大仙的威逼和作法之下,被迫下跪承认自己“有罪”,最终口吐鲜血、如释重负。
在一片玄幻色彩中终于“通了”,“从此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所谓“被卡住”,也是小说和电影中的一个重要意象。
对王战团来说,是不肯站队被逼疯之后,始终没想明白,什么是“应该”与“不应该”。
他没办法绕过这个弯,所以无法顺利进入已经“恢复正常”的生活。
对周正来说,则是因为口吃被当做异类;因为成绩不好,被家庭贬低责备;因为接近王战团,被视为可能传染“仙症”。
所以,他和王战团一样,都是家庭和社会的边缘人,都“被卡住”。
而他在大仙和牌位面前的下跪,承认自己“有罪”,则是标志着他接受家庭和社会的规训;从此和王战团不一样了,他变得“正常”了,“再也不会被卡住了”。
但到了电影里,周正则是抗拒,完全没有被玄学控制,对大仙和母亲的“规训”,宁死不从,还和王战团联手暗中报警。
从此他就一路开挂,从留级生,顺利考上海事学院,当了海员,升为三副,完成了王战团的梦想。
周正还说:从此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了。
在这里,所谓的“被卡住”,彻底失去了深刻的内涵,变得如同虚伪的鸡汤一样无力。
说回顾长卫,倘若分析他的整个生涯,《刺猬》有如今的现状,或许并不让人意外。
第五代导演中的顾长卫可能不是最出名的,但一定是创作最曲折的那个。
他没有那么好命,虽然跟张艺谋是同班同学,却没能像张艺谋那样,没当几次摄影师就做了导演。
他的履历很华丽,陈凯歌、张艺谋、姜文最好的那几部电影:《霸王别姬》《红高粱》《孩子王》《阳光灿烂的日子》,都是由他掌镜。
但大多数人提起这些电影时,并不会想到摄影师顾长卫。
直到2005年,顾长卫才导演了自己的首部作品《孔雀》。
所以实际上,他比第六代做导演的时间还晚,只是因为78班的出身,所以被默认进了第五代。
顾长卫的作品,或许可以算是第五代、第六代的中和,既有对敏感时代的回望,也有对当下社会底层的关怀。
可惜《孔雀》《立春》到《最爱》,都不算顺利:
《孔雀》本来的主线遭遇了许多调整,《立春》公映陷入争议,《最爱》也是大幅删减。
而讲述卖血村故事的《最爱》,据说原版质量非常高,但现在的评价,远远低于《孔雀》《立春》。
在当年《孔雀》的采访中,他说过自己电影的删减都是自愿的,有点“老好人”,在制度面前选择跟自己妥协。
蛰伏多年后的《刺猬》,其实是“很顾长卫”的作品。
《孔雀》中的时代变迁,《立春》《最爱》中的边缘人物,都能在《刺猬》中,找到相应的元素。
即便是这般符合顾长卫的气质,也用心打磨过的《刺猬》。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质量。
这或许正是因为他自己的一遍遍妥协、一遍遍伤害表达,直到渐渐丢失了自我。
可以说《刺猬》即便有不少亮点,也主要源于葛优和郑执,甚至源于有所突破的王俊凯,而不是源于顾长卫。
那么如今的顾长卫呢?也许在自己面临的时代变迁、环境困顿中,早被卡在自己的“仙症”中,如被人附身般拍了两部烂片之后,从此彻底软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