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刀木匠陈锦生 | 陈素志

文摘 2024-09-20 10:00 江苏

▎本期作者介绍

陈素志 民盟盟员，泰州政协五届委员、民盟江苏省委理论研究会会员，高级教师，靖江市作协、书协会员。曾从祝竹先生学篆刻，从李昌集先生学书法。

有一天，妻问我：“要是当年你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会做什么工作？”我略作思考即回道：“学个木匠！”妻哈哈大笑。

但在我来讲，这却是有极大的可能。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分得的责任田由父母侍弄已经足够了，至于半大不大的小伙子小姑娘，大多数跟随亲友去了南方打工，而像我这样是家里独苗的，则多留家学个手艺，比如瓦匠、木匠、篾匠。我们财神庄出了个姓周的老木匠，自然庄里的男孩学手艺优先拜他为师。比如我堂四哥陈锦生。

周木匠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响名的，他有两项本事，均堪称绝活。

首先是锛子功。木匠用的锛跟铁镐形制上差不多，但整体木质，只在锛头上套铁刃。铁质的锛子头磨得雪亮，亮得能当镜子，快得能刮胡子。农家打家具，多是伐的自家树木，预先沉在河塘里沤浸。到了要用时，再请乡邻帮忙拽上来，剥皮，晾干。等到木匠腾出工期赶来，眼前是一场院圆不溜丢、疤疤结结、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材。木匠的第一项工作，便是用锛子将圆木砍出一个平面，为弹线锯板作准备。

耍锛子讲究“稳、准、狠”。砍深了浪费木材，主家不高兴；砍浅了容易伤着自己的腿脚，没三五年工夫，耍不了这技术活。

周木匠甚擅此道：脱光了脚，用脚拇指压住一粒葵花籽，然后将锛子抡过头顶，准确落下，瓜子皮劈开了，脚趾汗毛不伤。进乎技矣！

至于斧子功，倒不是用斧子劈东西，而是将一块手表放在桌面上，上面覆一张薄纸。周木匠往斧子方头上吐一口唾沫，一斧头下去，抬起时斧刃粘纸而起，纸张不破，表面不伤。开玩笑，那年月一块手表能换一个媳妇呢。这两项绝活周木匠轻易不肯表演。

四哥拜师时，周木匠六十多岁了，早不持斧架锯，平时由大师兄代为授徒。大师兄也早已出师，主要在新桥、七圩一带揽活。那时大家手里刚有了俩钱，便急急呼呼地起房造屋、打家具嫁娶，生意是做不尽的。

然而，活计也是苦的。大师兄只顾赶活，少有跟四哥讲解分析细作的时候，四哥只能干粗作，砍砍斫斫锯锯刨刨，技术只学了一点皮毛，伤心的事也积了一板箩。

学艺苦，“三年零一节”方能出师。这期间没工资，在主家吃饭要看师父脸色。师傅不动筷子，徒弟不能上桌；师傅开吃，徒弟眼里要有活，随时给他添饭；师傅吃好了，徒弟得赶紧放下碗筷，递茶上烟。干活时偷不得懒，稍一走神，就有木料飞了过来。

有一天四哥来我家，捋起袖子给我看，数道红杠，是中午夹了师傅面前的菜，被筷子抽的；他又脱了背心，背上一块块伤疤，是干活走神被飞来的木尺砸伤的。我父亲不忍，去跟周木匠理论，周木匠给了一句话：“这是规矩，先吃苦后学艺。”讨了个没趣！

勉强过了一年，四哥受不了了，不肯再学下去。父亲劝他说：“你上学到二年级就辍学，学木匠一年就不干，这不是半瓶醋、二把刀吗？技术学不到，怎么过生活；名声搞坏了，怎么娶老婆！”大师兄来劝，他怨气满满；周木匠也来劝，说要将两个绝活传给他，他不屑一顾。罢了，四哥学了点粗作，雕花之类细作根本未来得及涉及。

后来我出去上学，前几次回家见他在家里修修补补，后来再回去，听说去河南进了一家家具厂。二把刀木匠的四哥，也不知道在那里能否混得下去。

大概四五年后，我回老家，看到院里屋外堆满木料和木工机器，轰轰隆隆一片繁忙。我正纳闷，一个人从后院走了过来，浑身落满了木屑和粉尘，灰头灰脸，认不出是谁。那个人冲我喊：“三儿，是我，锦生。”

我仔细一辨，可不是二把刀木匠陈锦生。机器声太大了，他也正忙着，我们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我到偏屋找到父亲，这才知道，四哥回来有些日子了，还带回来一套木匠机器，租了我家的地方，招了一批木匠，开起家具厂。“喏，那边刨大板的是他大师兄。”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四哥讲到了这些年的经历。先是在河南跟人做客师，后来进了当地家具作坊，没几年南下深圳，进了一家红木家具厂：“全是流水线，一人干一道工序。设计的设计，测量的测量，断木的断木，凿孔的凿孔，开榫的开榫，雕花的雕花，组装的组装。全是机器，不需你全能，会一样就行。”

我说：“这不是半瓶醋、二把刀吗？”“咦，这是先进的工业化流水线生产，亏你三儿还是知识分子呢。”我哈哈一笑。我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逗他玩呢。

厂里的师傅大多是周木匠的徒子徒孙，只不过现在和四哥成了老板跟伙计的关系。周老木匠年事已高，八十多岁了，偶尔也来“视察”，大家待之如太上皇。四哥对师傅的日常孝敬是不断的，四时八节也大包小包地往师傅、大师兄家拎东西。

周老木匠逢人常说：“我徒弟陈锦生学木匠半瓶醋、二把刀，现在是家具厂大老板。”

编辑 | 仲一晴

排版 | 苏天行

编审 | 孔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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