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窑,坐落在高岭山脚。这儿盖了几间瓦房,修了两座柴窑。二十年,每月一窑,从未间断。”
省级非遗传承基地,景德镇玉窑的窑主,黄国军邀请我们入座他松柏之间的阁楼,点起炭炉,缓缓道来他的故事。
我想,像玉窑这样频繁烧制自己设制瓷器的柴窑,景德镇很难找到第二家。
我一直认为,一件事情有人能坚持做个十年,就像三轮车有了龙头,可以走了,二十年,可以生发了,三十年,返本还源,生活当下而乐以忘忧。
黄国军是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学生时期的专业是陶瓷美术。32年前,1992年,他曾叱咤于在景德镇的仿古一条街——樊家井。黄国军从不做旧,但即便如此,经他手塑形描画的瓷器已足以令他在古董业内小有名气,毕竟极度严苛的青花官窑,他也能做。
可谁都没想到,黄国军在巅峰时期转行自立玉窑。黄国军说这都是源于他在无意间遇到了注定一生的栖息之地——鹅湖的山野丘陵。他下定决心,邀请了许多技艺精湛的老匠人,立志在玉窑复兴濒临失传的景德镇传统柴窑烧制技艺。
十年前,问山为了复刻中国茶叶博物馆清代的青花瓷铃铛杯,来拜访过黄国军,当时这里还只有一个庭院,数拾台阶,寥寥几棵枫树作为点缀。
如今,此处已建好了两座窑火不断的柴窑,层楼叠榭,俨然一座落落大方的庄园。
“白色既是一种悲伤,也是一种希望。”这是英国陶瓷艺术家埃德蒙·德瓦尔在《白瓷之路:穿越东西方的朝圣之旅》中写下的句子。
他评论道:中国是关于一切瓷器故事的起点,千年来瓷器在这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成就,形成了伟大的传统。如今景德镇不再烟火弥漫,用来烧窑的木柴一度被煤炭取代,现在则基本上改为天然气和电窑。整座城市灰蒙,潮湿。他全无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现当代陶艺家德瓦尔先生在伦敦的展览
然而德瓦尔先生没有看到,在他所拜访的高岭山的山脚下,沿着蜿蜒的石阶,有一座坚守古法柴窑体系的玉窑。
我想黄国军会这么和他说,玉窑坚守的不是用马尾松烧柴窑的形式。
柴窑青花的价值体现在整个工艺体系里,包括原材料、配方、工序、师傅的技艺、和烧成。柴窑的不确定性带来了柴窑的丰富性。
传统的柴窑工艺令瓷器加入了每位参与此体系的匠人的审美、认知、技术和情绪。
每一件柴窑器物都带有无比丰富的信息,每一件器物都是鲜活而具有生命力的。
站在玉窑的百万垃圾场,这里堆满了二十多年来柴窑所出的瑕疵品。黄国军说,做玉窑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07年到17年的这十年里,他经历了种种颠簸,除了自己的技艺和这片土地,几乎什么都丢失了。他也什么都想过,包括放弃。
“其实有的时候,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烧。始终有一个念头,总是想挑战,打破什么。做一些自己做得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也是很多匠人潜意识里都想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争自己是一线还是二线的,别人问我时,我总是开玩笑说自己是无限的。只要我们认真在做,别人可以看到。冥冥之中我来到了玉窑,也是我在施工现场发现了瓷片,意识到原来这里还是个宋代的古窑址。这十年的颠簸,是这里,是这口窑在考验我,在选择我。”
陶录中说明瓷器模具制备情况的木刻画,1815年
在柴窑成品率本来就很低的情况下,每次开窑都是在和具有工业化标准的市场较劲。黄国军认为理想的柴窑瓷器的理解,不是花色,造型,而是要让制作器物时的几十道工序,每一道都很协同,然后协同产生完美。每个工序之后的人的认知都要到一定的高度,高度到了,还要有运气,每个环节还要相互的合作。我一直崇拜那些从古代走来,至今熠熠闪光的作品,如果能超越,或者说,哪怕能同步,都是我一直坚持下去的原因。”
这恰恰也是,景德镇作为世界陶艺家朝圣之地的原因,是集百家之手,在严谨的工序下依旧可以造就的创造、自由、个性的内在玄机。
中国最早向窑炉之神致敬的石碑《德应侯碑记》记载:“启其窑而观之,往往清水盈匀,昆虫动活,皆莫究其所来,必曰:神之化也。”关于窑变有这样的记录:“状类蝴蝶、禽鸟、麟豹等,像于本色釉外,变色或黄或红紫,肖形可爱,乃火之幻化,理不可晓。”
“玉窑,我心爱的玉窑,八百年前宋代的古窑址。我回到历史的原点,重新开始。前世今生,我都是这里的窑工。它成了我心目中的天堂,我希望它未来是一个天堂。”
1576年,一位作者描述他靠近这座城市时的情景:“余尝分守督运至其地,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烛天,夜,令人不能寝。”
如今,黄国军的小女儿站在窑神碑一旁,神色庄重地告诉我们,在每个月的烧窑期间,这座窑和火光由窑工师傅们日以继夜地看守着,不能有一刻的松懈。
过去并未真正过去,时态是流动的,不受约束。
回去后,我在玉窑的客房里,听见落在宋代古窑址的潺潺雨声,难以入寝。
我不太懂瓷器,但我能判断一个人是否专业和热爱。玉窑窑主黄国军老师制瓷三十年,他的心力浇筑出的理想国“玉窑”是我心中景德镇瓷坊该有的样子。
每一种生命,活一场,都不是完成别人,而是各自成章,完成自己。理想国,不过是,让树归于土,让鱼游于水,任鸟飞在天空。允许我成为我,允许你成为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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