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管家先生事隔五年,再度邀請當今炙手可熱的日本陶藝家大谷哲也和桃子夫婦,到訪上海,有幸與大谷夫婦同出同進兩日兩夜,寫點流水心得。
清早管家接了我,彎過去錦江,接大谷夫婦。車到錦江樓下,和管家一起跳下車,與大谷夫婦寒暄。我是初見,彼此鞠躬再三。大谷夫婦雙雙面貌清癯,不是一般的瘦,是比瘦還瘦,什麼意思呢?就是不光身材是瘦的,是連靈魂也是瘦的。這個自然不是減肥可以達到的境界。這個亦是一目瞭然的事情。靈魂瘦人大多目光炯炯,格外提神,大谷哲也亦不例外。即便他常常滿面含笑,依然有一種清冷直指人心。我後來才知道,這種清冷的瘦,貫穿了他的靈魂和他的器物。
登車啟程,我們去宜興,專程拜訪一位紫砂大師傅葛煊先生。
在車裡,問大谷夫婦,上海還習慣嗎?大谷夫婦答,習慣習慣,太喜歡了,今年已是第四次到訪中國。嚇了我一個跳。想想身邊朋友們,一年裡前往日本四五次、五六次的,亦常見。中日人民默默相親相愛,是世界級的好人好事。
兩個半小時之後,車抵宜興丁山鎮,先去看一眼紫砂博物館。進博物館,先去洗手間。髒亂差的程度,就不說了。桃子太太面不改色,沒有一字的怨言,只是問我,手紙是沖走、還是留在字紙簍裡。入鄉隨俗,我是到了此時此刻,才忽然明白過來,是一種教養。
然後我們從一樓看起。這一層,都是獲獎的紫砂茶壺,旁邊還貼著作者的照片。我是五分鐘就看完了,實在沒什麼好看。桃子太太暗暗跟我驚嘆,這些作者,都好年輕啊。
管家看了三分鐘,比我還少看兩分鐘,就不想看了,招呼大谷夫婦上二樓。剛爬上二樓,看到女職員在鎖門,午休時間到了,11:30到1:30,雷打不動,博物館關門。格麼,就去吃個午飯再說吧。
根據博物館鎖門女職員的推薦,我們開車繞到博物館後門,街對面的一間本地小館子,外面開始淅淅瀝瀝落秋雨,我們進門點菜吃飯。
跟小老闆一起,立在密密麻麻的小黑板前,魚頭湯,銀魚炒蛋,雁來蕈豆腐,當地特色,點了一二三,小老闆推薦炒肝腰,我擔心炒得老了就麻煩了,小老闆拍胸脯,你放心,一爆頭。聽了這句,我放心了,這是懂經廚師。然後跟管家直接跑去人家廚房張望,企圖挖掘點隱藏菜單。廚台上,一大碗阿婆菜醃得很香,請小老闆炒個豆腐乾來。好了,四菜一湯,小老闆的母親驚叫起來,吃不完的,不要再點了。
中國人真偉大,隨便哪個小地方,隨便哪個小館子,信手拈來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湯,結賬人均八十,碟碟好味,享受。換任何一個其他國家你試試,絕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飯後去葛煊先生家裡吃茶,葛先生家傳手藝,傳了四五代了,代代都是做紫砂茶壺的名師。吃吃茶,看看葛先生茶室裡的大小收藏。櫃子上擱了一塊食指長短的太湖石,皺漏透瘦一應俱全,漂亮得不得了,我跟管家說,嗲啊。葛先生沒有聽清楚,以為我說的是「假的」,急煞了。吃了茶,看了寶,還跟葛先生吵吵嘴。吵嘴的部分,沒有翻譯給大谷夫婦聽,後來桃子太太還特別問我,你們剛才是在吵什麼?呵呵,我們剛才在吵女人的小腳,是好還是不好。桃子太太聽了,意味深長哦了一長聲。
吃完茶,我們去葛先生的作坊,很大的窯。
進門先看了一個倉庫,我的天,一倉庫葛先生收藏的大水缸,元明清紛呈,密密麻麻在一起,氣勢渾厚靜穆,不是一般的好看。大谷夫婦也看呆過去久久。葛先生說,收藏大水缸,當年的價格並不貴,難的是要有地方安置它們。普通人家,院子裡擱下一個就極其難得了。桃子太太細看大水缸上的花紋,頗多蓮花,心生感應,她自己的器物作品中,也常常用到蓮花的元素,於宜興忽然邂逅,非常驚訝。條條大路通羅馬,真不是虛言。
宜興古時並不以茶壺聞名,而是以夜壺馳騁江湖,夜壺之外,水缸這種大器,也是名物。當年能做大器的,才是名匠大家。夜壺、水缸,都是生活必需品,遠比茶壺必須得多。
在作坊裡,我們搬幾個竹凳子,靜坐下來,面對面看葛先生當場做一個紫砂茶壺。葛先生手下非常乾淨,工具極其簡單,整個過程,一點不吃力,行雲流水,舉重若輕,如一雙手的舞蹈,一歇歇,拿一塊陶泥,做成一枚俊逸無比的壺,全部的輔助工具,不過一木槌兩三竹扦子而已,沒有任何高科技低科技的機械助力。這個跟中醫和西醫診病很相似,中醫就是望聞問切,風輕雲淡;西醫大動干戈,抽血掃描內窺鏡。
葛先生停下手,說,有問題儘管問。我翻譯給大谷夫婦聽,大谷哲也嘆口氣,說,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了。桃子太太直接上手,拿了陶土模仿葛先生的動作。葛先生落落大方,有問必答,拿秘訣通通講給客人聽。天下的秘訣就是這樣的,通通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用,沒有十年的反覆磨練,沒有熟透的肌肉記憶,是沒有用的。真正的秘訣,是不怕公開的。
大谷哲也的問題,包括,葛先生你每天做多少件茶壺?你用的工具,外面買得到嗎?一個茶壺究竟要蓋幾個章?等等。葛先生這個月,做了兩件茶壺,他每天來作坊坐坐,把未完成的茶壺拿出來,反覆琢磨,弄兩三個小時。
由於當日有颱風將至未至,我們不敢久留,黃昏之前,告別葛先生,往上海開車。結果,大約有一半的路程,大雨傾盆,管家開車相當辛苦緊張,就不說了。
大谷夫婦一跳上回程的車,立刻跟我感嘆,天,葛先生一個月只做兩件茶壺啊,我是一年做4000~5000件啊。
大谷哲也一年的產量有4000~5000件,我也嚇了一跳。大谷家有三個女兒和三頭貓。
從葛煊先生的作坊出來,我問大谷夫婦的第一個問題,做陶,是不是一件孤獨的工作?大谷答,是寂寞的工作,但是並不孤獨,因為有同行。
回程直到離上海僅剩30分鐘路程的時候,我才跟管家講,其實當晚我還有一個飯局在子福慧要奔赴的,前面一直沒講,是怕他開車有壓力,如此颱風天氣裡。管家聽完,想了十分鐘,說,我們一起去你那個飯局好嗎?帶上大谷夫婦。結果是,晴晴和周子洋師傅聞言立刻妥妥安排了飯桌,我們披風帶雨,直入子福慧晚餐。大谷夫婦讚不絕口,蟹季當前,子福慧的醉蟹,飽滿得不得了,大谷夫婦解饞之餘,問我,大閘蟹為什麼叫「上海蟹」?我是真的被問住了。日語裡,大閘蟹都叫「上海蟹」,根本沒有大閘蟹這個詞。子福慧最後的一碗紅湯陽春麵,極其得道,簡而美,不可多得,讚嘆讚嘆。
而吃著子福慧的美蟹,我們竟齊聲感嘆,嘖嘖,葛先生長了一雙多麼好看的手啊。哈哈哈,我們不約而同,都注意到了這一點,葛先生的手,細軟秀小,如女子的手。大谷伸出自己的手,大谷的手,骨節龐大,白淨,架子很氣派。那也是不太遇得到的手。很大,卻很秀逸。一半像工匠的手,一半像讀書人的手。
第二天的夜晚,於上海甬府,管家主持的晚宴,大谷哲也的器物與甬府主廚徐昆磊師傅的合作。暴風驟雨裡,將近三十位客人,竟無一遲到,真真奇蹟一般。
我是第一次接觸大谷哲也的器物,當晚十件器物,十道菜餚,稱得上佳器美饌,美不勝美,的確過癮之至。
大谷哲也的器物,不是「less is more」,是「less is less」,不是「少即是多」,是「少就是少」。這確實是很高的境界,如此樸素,如此豐富,如此孤獨。可以想像大谷製作這些器物時候的心和境。
翻閱了一些大谷哲也的資料,看到日本有一路評論,說他的器物清簡精準,像是工業機械化流水線出來的產品,難以想像出自純手工,說大谷先生家裡,大概是吃宇航員那種食物,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大谷笑答,不是不是不是,我就是在群山環抱的鄉下村子裡,每天老老實實地做陶器,簡簡單單過的紅塵日子。
大谷哲也的器物,在日本的銷售方式,也相當有趣,大谷一年開六次展覽會,一邊展覽一邊賣,通常供不應求。近幾年,大谷開始與餐廳合作,目前全世界有58家餐廳,使用大谷的器物,而與主廚合作,做如此晚宴的,只有上海的甬府和五年前的杭州金沙廳。晚宴中,大谷一再跟我說,他非常非常高興,能夠面對面地看到中國客人,如此體面地使用他的器物作品,一個陶藝家,通常是接觸不到使用者的,有這樣的機會,讓他非常開心。
大谷的器物,在日本的使用,75%是家庭客人,25%是餐廳。以大谷器物的靜謐貞幽,確實更適合家庭裡的默默和長久反覆的使用,日日相對盤桓。那種貞靜趣味,喧嘩的餐廳很難沉浸。
期待大谷哲也下次來上海,能夠做一場家宴。
「梧桐流水賬」系列在這裡
梧桐流水賬|01
小紅書:太太党人石磊
謝謝各位讀者贊賞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