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章 “性”(上)

文摘   2024-10-28 00:01   江西  

【连载】

第十章 “性”

 (上) 

猪舍又多了一个人,有了些生气,小马的心态略微好了一些。经过十几天的观察和调整,他渐渐适应了猪舍的劳动程序,没有了最初的忙乱和劳累。

当他第一次捂着鼻子,走进国民党省秘书长的“宅邸”,着实吃了一惊。只有五平方米的小屋干干净净。自己钉的桌子上竟然摆着列宁全集和马克思传。老张头将臭气熏天的外衣扔在门外,也跟着进了屋。

北京知青初到的大会上,208展现过四个黑五类,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接近半疯的老张头。知青对老张头的全部了解是在食堂的后门。每天早中晚,知青们吃过饭以后,一个脏兮兮的老头拿着一个破旧不堪、大大的搪瓷盆,规规矩矩地站在食堂后门口,低头报到:“报告。”

10分钟之后,若没有反应,他还可以再试一次。绝对不能第三次。只要再多说一句,定会遭到一顿臭骂:

“你个反革命还挺能吃。”

“等着!没人伺候你。”

……

顺利的话,炊事班长通常让他等上十几分钟。然后十分不耐烦出现在后门,右手托着一大勺土豆汤,左手拿了一个窝头。汤倒进瓷盆,窝头也顺势扔了进去,再加一嗓子:“滚!” 如果是班副出来,拿两个窝头,还问够不够,不加那个脏字。偶然也会被忘记。他就在门口站着等呀等,直到有人不小心发现了他。最糟糕的情况一个月会出现一两次,食堂准备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一无所获,饿极了就偷偷在猪舍烧两个土豆。

人不搭鬼不理的疯老头,一天又一天,历来如此。眼前这个温暖的小屋弄得小马张口结舌,以为进错了地方。老张头十分客气对小马说:“马先生,您请坐。”

小马宁可站着,他的衣服很脏。老张头在外的脏兮兮和晦暗,在内的阳光和清洁一下子吸引了小马。他希望了解老张头的一切。老张头耐不住,只好告诉了他。36年前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他从了军,做过县长。日军打来,他随军队,带着家小从江苏一直撤退到重庆。第一次经历了人间颠簸流离的苦难。抗日战争胜利后,他被派到沈阳做接收要员。1948年,官至省秘书长。沈阳战败后,他带全家又逃到了天津。原本乘船去台湾,妻子和唯一的儿子坚决反对。他们已经过够了逃难流亡的生活。于是他隐名埋姓在一家小酒馆做了会计。Z压反革命风浪刚过,他就向政府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G产党官员夸他太聪明,否则肃F扩大化早就一枪要了他的命。他被收监,十年劳改过后,妻子儿子都死了,只身一人的老张头留在劳改农场就业。W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有了现在的身份。

小马无语。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老张头。这位昔日北大的高材生一脸皱纹,浑浊的眼睛,看不出曾经有过的智慧。天天弯腰请罪的腰板儿有点驼,精神尚好,还没有完全崩溃。

一里地外的屯子星星点点亮了灯。小马叫上破屋的小丽,招呼了猪舍的老张头。三个人,小马在前,小丽居中,拿着大搪瓷盆的老张头远远的在后,迎着傍晚黯淡的霞光,鱼贯地向食堂走去。

趁火打劫的媒婆媒男闻讯赶来208。大龄光棍、身有残疾、死了老婆的人想入非非,都看中了这个倒了霉的北京女知青。她只有21岁,白白嫩嫩,楚楚动人。更何况还有相当诱人的32元工资。比起从关内农村花钱讨来的媳妇,陈小丽这么大的便宜怎么能轻易放过?

不,不,还是不。小丽回绝了一切提婚。为了避开人们的注意,她去食堂吃饭的时间越来越晚。穿的衣服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妇产科医生的儿子看出了问题,去了破屋。迅速增长的肚子已经无法避开人们的眼睛了,小丽怀孕四个半月了。小丽顽固不化地告诉江泉:“我不能让人知道。他们非让我打胎不可,这是他的孩子,我要给他生下来。”二楞在服刑,小丽竟然要生下他的孩子,这分明是疯狂。江泉试图劝小丽放弃这个恐怖的想法:

“他能不能离婚也要等到三年以后。你现在够难了,再带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再说当今社会绝对不可能容纳一个单身妈妈。你知道,七个月之前是可以引产的。”

妇产科医生的儿子也能说出个1,2,3。

“这是他的孩子,我要给他生下来。”小丽固执,不容通融。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二楞的孩子,是两人危险爱情的结晶。失去了亲生父母,失去了二楞,又被赶到这间破旧不堪的小黑屋。身败名裂,孤独挣扎的小丽就剩下了肚子里这唯一的亲人。胎儿的血温暖着母亲冰凉的心,小家伙每一次蠕动蹬腿牵动着母亲的情感。每天夜里在漆黑的小破屋清醒之后,小丽都要磨磨叨叨地与自己的肚子说了又说。她傻乎乎地唱起了歌谣,讲起了故事。小丽急切等待着这个生命的出现,为自己找到一个终身的伴侣。不,她不能打掉这个孩子。孩子是小丽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江泉劝说了小丽一个星期,结果自己反而被说服了。他完全理解了小丽的选择。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帮她隐瞒再隐瞒,直到有一天,人人都会知道。她要做好准备,那将是另一场暴风雪。不,比暴风雪更残酷、更艰难。孕妇的固执和坚定让江泉惊讶:“我挺得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女孩真是太棒了。她爱得这么傻这么真,谁要是娶了她,那才是真的有福之人。被感动的江泉一心一意帮助她应付越来越困难的局面。要立即去看产科医生。不怕人说闲话。脸皮要厚,心要细。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好好地养一个小宝贝。他一连说了三四条,随后拿出五元钱,塞给小丽说:“不多,是江哥的一点心意。”

他特意告诉了附近喂猪的小马,小丽已经不是单身一人,请多多关照。此时此刻,猪舍也暴出一起骇人听闻的丑闻,小马自己着实吓傻了,对女邻居有了身孕反映意外迟钝-- 自从与猪打上了交道,吃过午饭,小马就有了小息一个小时的特权。这一天他放弃了,很早就去了猪舍。他很想再与这个奇怪的老张头聊聊,结果看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场景,吓死了他:老张头下身光着,趴在那头黑老母猪背后拼命地动。听到了小马熟悉的脚步声,老张头不慌不忙地拍了一下老母猪脏兮兮的屁股。母猪不情愿地甩了两下头和肥大的耳朵,慢慢地走了。老张头从容地提上裤子,转身对着紧张的小马淡淡地一笑,那深陷的无数条皱纹紧缩在了一起。他还是那么客气地打招呼:“马先生来了。”

小马惊吓到两眼瞪圆,一把将老张头推进他的小屋,受恐若惊地叫道:“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呢?你X猪呢?!” 老张头依然同一个语调,保持着同样的笑容和礼貌。他慢条斯理地回道:“没办法,有时生理需要。”

小马再次无语,一屁股坐在了老张头的炕头上,又像是触了电一样,猛地跳起来。他面红耳赤地对着老张头骂道:

“肮脏,太肮脏了。你,你这个北大的高材生居然做出这种事。畜生,你是畜生!你知道吗?你是畜生!”

老张头仍然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小马疯子一样地冲出了这间小屋。那只老母猪侧卧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小马抄起一个烧火棍,狠狠地冲向这只不要脸的母猪,用力擗打下去。平时备受关照的母猪,没有受过这种毒打,它委屈地拼命喊着叫着,在院子里四处乱窜。小马啊啊叫着,冲出了猪舍,冲向浓密的荒原,大喊大叫,发泄出他所有的震惊、愤怒和恐惧。

望着远处疯跑的小马,老张头掏出烟荷包,蹲在地上,一连卷了五支蛤蟆头,闷声闷气,一言不吭抽了又抽。这天晚上没有人再肯关注老母猪和它的家人,饿得九只畜生整个一夜哼哼唧唧叫喊申冤。整整过了三天,小马才从震惊中恢复了常态。混乱的大脑急切需要一个解释,他勉强又与老张头说话了。

经历过人生辉煌和败落几乎所有感受的老张头淡淡地讲了一个太普通的道理。是男人就有性要求。娶媳妇儿,说得好听是为了延续后代,实际就是为了性。娶不上媳妇儿,就要有替代的办法。自慰最常用。和尚教士之间的同性性爱已经持续了几千年。过去东北这地方女人稀缺。家里一个丈夫,还有一到两个拉帮套的光棍,两三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养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唯一好处,这家的长工一辈子死心塌地效忠女主人。最不齿于口的就是与牲口来了。东北称呼这种人猪混子、狗混子。没有办法的人只好选择最下贱的方式。老张头平静地讲着,像是在议论着他人之事,又像是对学生解释阿基米德定律:

“我是什么人?最底层最没有办法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谁还会计较脸面,讲究尊严。只好如此了,凑合着熬日子。对不起,让马先生受惊了。”

小马人生第一次听到对性如此坦白又如此多层次的分析。自己萌生对女孩子的爱慕竟与粗糙的动物的性相提并论人和哺乳动物的性冲动同样源于脑细胞荷尔蒙的驱动。他不能接受,更不敢苟同,却又无法驳斥老张头。也许原始的性就是这样公开坦白和肮脏。他纠结困惑,好长时间才安定下来。即便是勉勉强强认可了这个混蛋理论,他仍然坚持认为老张头做得太过分了:“自慰,同性恋还能够理解。与肮脏的母猪,想想就恶心。”

老张头依然慢条斯理地自我辩护:“是的,最初是的,想想就恶心。试过一两次,也就习惯了。再说了,这里没人把我当人。我等同牲口。”

老张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揉揉发红的眼睛,加重了口气:“其实我还不如猪,它们没有情感没有思想,更不必读书识理。它们比我活得清净,比我过得自如。难道不是吗?马先生。”

一句反问戳疼了小马的心。即便是刚刚过了24岁,他今天的处境与老张头又能相差多远呢?看着老张头深陷在满脸皱纹中的无限沧桑,小马的愤恨和歧视被削减了许多许多。他打量着蹲在地上不断抽烟的老张头,胡思乱想。如果他走对了路,做了G产党人,在几十年的生死搏斗和内部清理之后还能活下来,他现在该是多么神气和荣耀呀。残酷的现实又迅速纠正了他的想象。眼下那么多G产党的高级干部过得并不自在,牛棚、毒打、批斗、劳改、自杀,活得也是人不如畜。人生多变,谁又能保证一辈子过得踏踏实实、一帆风顺呢?

他又开始同情这个肮脏的老张头了。对母猪的愤怒渐渐淡化消融。过了又一个长时间,不好意思的小马才好奇地问道:“感受会一样吗?”

老张头又把他那深深的皱纹挤在了一起,仍然淡淡地苦笑着:“别奢望了。马先生。猪怎么会有情感?我的原则就一句话,不要过分亏待自己,活一天就赚一天。”

小丽眼下肯定不能去团卫生队,那样做无疑是自投罗网。江泉将实情透给了刘晶,拜托她的帅小伙朱永富去安达县医院想想办法。好心眼的刘晶一口答应。她和朱永富偷偷套了一辆二马车,陪小丽去了安达。托人做了一次产科检查和化验。总算有了第一个好消息,母子一切正常。

又坚持了20多天。装作一切正常的陈小丽不得不继续在窑地干活儿。尽管土坯的数量每天减少了二三块,推砖坯的独轮车越来越重,脚步也越走越碎。正值正午,日头特别的暴晒。小丽饿得发慌。她推着走着晃着,车轮吱吱扭扭终于被一个小土块卡住了。小丽抹去满额的大汗,双手握把,借助胸腹之力,用力一推。独轮车动了,小腹一阵激烈地刺痛,冷汗混着热汗涌上额头,头一阵一阵发晕。小丽仍想坚持,双手却不肯听话,软绵绵地撒开了。独轮车晃动了一下,轰然倒下,砖坯噼噼啪啪地断裂了一地。小腹又一次痉挛,流出了一串血。一切都不可能再隐瞒了。吓得惨白的陈小丽瘫软在砖坯上一动不敢动。傻了吧唧的李伶问了好几句,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束手无策。小丽喊着秦副指导员的名字:“快去找副指导员,求她救救我。”

所有的女性,当她们面对的是一个弱小生命的时候,都会爆发出伟大的母爱。李伶飞快地跑了两里地,离牛舍还有二百多米就开始高声尖叫。正在修理挤奶器的秦艳梅慌乱地跑出牛舍。气喘吁吁的李伶一把抓住副指导员的衣襟,语无伦次喊道:“陈小丽见红了,你快去救她!”

秦艳梅问了几句,骑着那匹高大黑亮的马跑到了窑地。她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抱起了小丽的头,不知所措地安慰小丽:“别怕別怕。”

脸色煞白紧张冒汗的小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苦苦地求着秦艳梅:“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这是他的孩子,我要给他生下来。”

血又出了一些。秦艳梅对大牛喊:“快去叫机务的木师傅,停下手里的活,快来,救人要紧。”

小型车很快赶到了。秦艳梅、李伶、江泉陪着陈小丽去了60里外的团卫生队。小型车到达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关丽已经等在那里了。

妇产科一阵忙乱,给小丽打了止血药,吃了镇静剂,血不再流了。

松了口气的女医生在填写病历首页时,卡了壳。孕妇没有丈夫,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别人的老公,已经送去劳改了。一场围绕着要不要继续保胎的争吵在团卫生队、二营、208、团政治处之间展开了。这年头,未婚先孕已经是大逆不道,必须引产。更何况这是陈小丽勾引人家的汉子怀的胎。老天再善良也不可能允许这个孩子出生。208指导员坚决要求引产。团政治处和团卫生队表示同意。宋教导员和秦艳梅犹豫不决。这个小生命并没有过错。他们希望首先听取陈小丽的想法。208指导员坚决反对:开了一个坏头,知青以后就更加难管教了。争来争去,双方勉强同意一个折中方案,一个假设:如果陈小丽在产前嫁人,给孩子找到一个名义上的父亲,这个孩子才可以生下来。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秦副指导员。副指导员请江泉、关丽、李伶帮忙。
(待续本章下)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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