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二章 一元整(下)
文摘
2024-11-02 19:02
江苏
【连载】
第十二章 一元整
(下)
大列巴的大难不死冻结了副团长复仇的愿望,他不得不接受政委的建议。死罪可以取消,活罪难逃。于是,小马、江泉、大牛、李军才有了今天在舞台上亮相的机会。三团五个营六个直属连队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横七竖八地停在广场四周。二营来的人最多。团里专门派了两部卡车去了208。老右劳改地几乎倾巢出动,其中包括他的哑女和五岁的女儿盼儿。1973 年的春天快马加鞭提前赶来了。暖暖的日头,轻柔的风,中和着批斗会上杀气腾腾的怒火。一大队大雁成人字形超低空飞来,嘎嘎欢笑着掠过三千高举的拳头。忍耐不住的几只母雁噼哩啪啦地向激愤的人群发射了几泡屎尿,会场一片混乱。老右用力挣脱开两个押着他的武装战士,高昂着头,微笑着向飞去的大雁致谢。他隐约听到了盼儿好听的童音:“爸爸、爸爸……”老右又一次挣脱开,他在燥热的人群中寻找,看到了骑在哑女肩头的盼儿,感觉到了哑女双眼窝热泪盈眶。直到人们听腻了,喊渴了,肚子饿了,长长的死刑宣判书才宣读完毕。只有老右在用心听,认真数了数自己的罪状。值了,真的死得其所。整整十八条,条条都是罪恶滔天。因为多数人的反对,刑场上的正面陪绑只剩了一个人。前省Z、老场长、江泉大牛李军分别站在两侧。这唯一的正面陪绑必然是小马。他距离左侧的老右太近了,几乎可以听到老右的喘息声。小马下意识向右移动了一小步,立即被高声喝止。一个战士冲过来,用力将他重新推向老右。这一次他离老右更近了。背对着行刑队的老右转过身,轻声拒绝了蒙眼布,毒打后红肿的眼睛平视着面前的刽子手。小马真希望给他蒙上眼睛,他就不会感觉那只黑乎乎枪口是对着自己了。老右坦然平静的态势给了他一秒钟的坚定。他从来没想到,一秒钟竟会这么长。听到了枪栓吧嗒一声,小马勇敢地站稳了。奇怪,身边的老右并没有倒下,仍然平视着黑乎乎的枪口。刽子手气恼地骂道:“他妈的,是臭子儿。”步枪又压进了一颗子弹,队长又拉长了声。小马果然不够英雄,枪响的时候,他尿了裤子。老右向右侧重重倒下了,头正好倒在小马的脚下。子弹准确的从老右平静脸上的两眉之间射入。用的是炸子儿,后脑勺一个拳头大的洞涌出一股热腾腾红白相间的脑浆和血。脸色苍白的小马摔倒在老右抽动的尸体旁,放声嚎叫。两个武装连的战士架着受了刺激的小马上了回拘留所的卡车。只有见过太多死人的老场长纹丝未动。刚强果断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疼痛。老省Z低下头,拼命抑制着抽泣。大牛又看到了死去的父母,长嚎不止。硬汉子李军不敢直视老右,上牙紧紧咬住下嘴唇,侧过头,血从嘴角一滴滴冒出。江泉扑通跪倒在地,望着朋友灵魂出窍的尸体,浑身颤抖,哭不出声,叫不成音。哑女收尸的条件是先要交付两颗子弹钱。尽管第一颗子弹是臭子,也必须由犯人的直系亲属支付。这是人人皆知的规矩。死刑犯、人民的敌人不能占国家的便宜。按照事先的约定,李伶把带去的一个写着上山下乡光荣的搪瓷缸子放在地上。208的知青和老职工一一走过,每人投入一个一分钱的钢蹦儿。清脆的金属碰击声响了九十九下。最后轮到了哑女和老右的女儿。盼儿仿照大人的做法,规规矩矩地站在搪瓷缸子旁,伸出小手,准确投进了最后一枚一分钱。哑女将所有的钱倒在一个崭新的白色手绢里。手绢是老右送给她的少有的几件纪念物。哑女解下短辫子上的皮筋,小心翼翼地包扎好钢蹦儿。在交给行刑队队长之前,比比划划想说什么。行刑队长一脸迷茫,他什么也没有看懂。唯一可以理解哑女肢体语言的人已经死了。哑女低头对着最后一个亲人盼儿,又连续做了同样的手势。五岁的女儿盼儿昂着头,眯缝着与老右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想了片刻,轻声轻气不太确切地翻译妈妈的意思:停顿几秒钟,狼狈不堪的行刑队长突然明白了。他找来纸和笔,迅速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哑女接过来看了一遍,默默地滴出几颗晶莹的泪花。她点点头,递出了那包钢蹦儿。回到家,盼儿问妈妈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哑女痛苦地比划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三天,盼儿认识了人生第一批汉字,并牢牢地记了一辈子——行刑子弹费。共用两颗。每个子弹五毛钱,收到家属交费一元整。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萨尔图。 小马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拘留所。走出大门,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关丽一同站在眼前的竟是自己的受害人,大列巴。不是又要掐自己的喉咙吧?小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列巴真像放了几周的干面包,脸瘦了一大圈。帽子下边还可以看到肮脏的绷带。见到个子矮矮的小马,大列巴重复了他从死亡回到人世间的第一句话:“小马,你这个小瘪犊子,居然把我给撂倒了。我服你了!”小马放了心,道歉地笑了笑,踮起脚,摘掉了大列巴的帽子,轻轻地触摸着他头上的伤口处,说:“还疼吗?” 大列巴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力的眼睛眨了眨:“我这才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不,很贱,请求连长让我来接你。”“小马,我要是死了,你死两次也值得,我一个人顶你两个。”两个人开心地笑了,毫无顾忌,畅畅快快地笑了。一直插不上嘴的关丽,看着两个冤家谈得这么和睦,她也笑了,心里完全踏实了。小马将军毯还给关丽:“也要十分谢谢你。我没冻死。对不起,毛毯让我们搞得太脏了。”关丽自从到了团部,见到208的知青,总是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想摆脱也摆脱不掉。这个一向争强好胜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开始怜悯人了。刁参谋说,这就叫小资产阶级情调,多愁善感。两个死里逃生人的喜形于色引得关丽心痒难熬。她几乎要喊出口:“是我,关丽,救了你们。”她随即把这骄傲的欲望生生地压了下去。副团长明察暗访,一直在找那只黑手,那个给政委通风报信的叛徒。关丽严守秘密,她必须保护自己和刁参谋。她盼望有一天真相大白。让所有208的知青,不,所有三团的知青都知道她干下的丰功伟绩。至少,真相大白会解除人们对她的妒忌,解除对她和刁参谋的指指点点。救命恩人脸上兴奋激动的表情并没有引起大列巴和小马的过多关注。女孩子吗,就是多愁善感。两个人与关丽道了再见。大列巴先带着这个肮脏的矮子去了浴池洗了澡,又到餐馆每人吞了10个大馅饼,这才登上了去东风的公共汽车。两个人在东风汽车总站下车的时候,又是傍晚,又是晚霞。大牛江泉李军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两个人喜笑颜开,众人放了心。大列巴没有复仇计划。大家走到二马车旁。江泉取出一瓶白酒,打开盖。四个北京知青每人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大列巴,说:“我们四个给你道歉了。你抿一小口,算是了结了咱们这无缘无故的仇。”四个汉子双手作揖,深深地给大列巴鞠了三个躬。死里逃生者深为感动,接过酒瓶子,咕噜喝了一大口。“千万别吞咽,小心头上的伤疤!”江泉急匆匆地喊道,医生的儿子事儿就是多。一听伤疤两个字,大列巴摘下帽子,索性将瓶子里剩余的酒通通地倒在了头上的伤疤处。强烈的酒精从头上的绷带流到脸上又淌到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大列巴在血红的晚霞中,大脸恢复了昔日的神态,发着热腾腾的红光。侥幸复活的他高声叫道:“上天长眼,饶了我们大家的命。我们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这是为什么呀?!从天南海北来到这块土地上,难道就是为了拼命,难道就是为了你死我活!”他像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要不是政委求来的那架直升飞机,他现在已经睡在墓地里了。小马也会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大家都发疯了,拼命地喊叫,拼命地哭。霞光血染的草原静悄悄,分享着知青们的痛苦和心声。两匹马儿也不安了,躁动地踢着腿,甩着尾巴,裂开大嘴朝着落下半截的红太阳嘶叫。它们不理解,为什么主人们还不动身回208。指导员对这样的结局十分不快。死刑是有点太过分,囚禁个二年三年总是应该吧。现在人都放出来了,自己的主要亲信大列巴也与他们和解了。损兵折将一场空,指导员咽不下这口恶气,抱怨到了副团长那里。后者告诉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政委的主意,副团长无力反对。他还告诉指导员一个不好的消息,国家对知青的政策有调整。请他注意,不要轻举妄动。李连长总算松了心。这几年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六个师,三个独立团意外死亡了五百多知青,两个就在208。已经臭名远扬,208如果今天再有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枪毙,他这个连长还有什么脸见人?回到连队的小马身价急增,208老老少少对他另眼看待,俨然像是回来一个英雄。最让这个死里逃生的小马满意的是,女孩子们表现得特别亲切和友好。团里对小马和江泉一伙的处理还算公正。小马记大过一次,其他三人免去“大”字,每个人记过一次。四人平摊大列巴在团卫生队的医药费用。自然还要加上一次连队大会的检讨和批判。208的检讨会批判会实在太多了,已经毫不扣人心弦了。小马的感觉恢复了,江泉一伙也舒了心。只是手头太紧张。每月每人扣20元工资的医药费,只留12元生活费,一共要扣10个月。别人可以忍一忍,苦了大牛,他拿什么去养活他的弟妹呢?江泉也只好停止给表姐寄钱。奇迹又发生了。知青们,包括哈尔滨知青你一块他两块,凑够了大列巴在团卫生队的800元医药费。团卫生队拒绝收取这笔钱。肇事者均摊医药费是对这些人的惩处和教训,不能把这种惩罚变成知青的怜悯之心。推来搡去,最后感动了政委。他做了以下批示,既然惩罚已经没有实际意义,支出的医药费由公费医疗正常开支。800元钱退回了208。大家不知如何处理如此巨大的一笔款。给大列巴,大列巴拒收。退给个人,没人要,难坏了组织者秦副指导员。最后商定这笔钱留给困难的知青。还成立了一个管理小组,第一次小组会决定,补贴50元给大牛二牛。大牛感动的痛哭流涕。江泉开玩笑地说:“大牛获得了斗殴抚恤金。”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大战之后,一次死里逃生之后,208 出现了异常的平和与友情。正如大列巴哭天抢地所言:“我们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这是为什么呀?!从天南海北来到这块土地上,就是为了拼命,就是为了你死我活!”人们厌倦了你争我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唯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员感到苦闷和无所事事。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小马庄重地请了江泉大牛李军喝酒吃罐头。对各位兄弟在这次死与活的搏斗中的真情表示感谢。他正式声明,他在拘留所临刑前所言之事,是他编的,是死前恐怖的胡言乱语,不许大家信,不许传播。三个人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倒霉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答应一切,保证一切,以振奋他那个在死亡过程中变得十分脆弱的神经。他们还断言小马一定会娶到一个理想的妻子。小马激动的泪花乱涌。他要重新开始,继续努力,寻找自己一生中的生活伴侣。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将行李从老张头那里搬回了宿舍。老张头倍感失落。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投稿邮箱:
编辑:楚江
邮箱:454661733@qq.com
统稿:成文
邮箱:812905642@qq.com
推广:吕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