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四章 梦游(上)

文摘   2024-11-05 21:15   中国  

【连载】

第十四章 梦游

 (上)

凝视着车窗外渐渐远去、那个给人们以巨大空间、又不肯让人自由遐想的沼泽地,江泉眼前迅速跳跃出一个个难兄难弟的面孔:李军认命了,容忍了赵欣肚子里那个生命;刘晶想通了,决定嫁给乡下人;关丽落了榜,继续守在刁参谋身边;小丽顺命了,做了继母和大嫂;老张头走得最远,与猪搭帮结伙;老右抗命犯上,一颗子弹去了地狱;小马领头反抗,差点送了小命……

唯有他逃离了,命运之神为什么单单给了他一个笑脸?这实在不公平。江泉一阵阵不安。火车拉了一声长长的鸣笛,冲出了萨尔图的地界,撕裂开他与草原的距离。

清点了干瘪的钱包,江泉有点慌。由于加钱买了去上海的票,手上只剩下三元多钱。靠着两包干巴巴的饼干和免费开水,他随火车行驶了六十多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中国最繁荣的“资本主义”又是“最革命”的城市:大上海。

鸦片战争前这里还是一个小渔村。洋人只用了十几年,就把它建成了亚洲第一资本主义城。现如今,上海把资本富有、繁荣拱手让给了东京、香港、汉城和台北……

真的不可思议。二十多年来,国人怕富仇富,特别向往穷人身份。土改定个上中农,哭哭咧咧找到土改工作队,要求降到中农、贫农。穷,本分,即单纯又踏实。穷,才是个人和家庭最安全的护身符。江泉花掉了最后一个铜板,讨价还价,雇了一辆平板车,拉着自己的木箱和杂物去了上海外语学院。到达报到的地点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兴致勃勃递上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女老师找到了他的名字,盯着看了好一阵功夫,又那么古怪上下打量着江泉。经过三天的旅行,他确实形象欠佳,衣装不整,头发蓬乱,脸膛脖颈幽黑,再加上一个带有歉意的憨笑,他更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很长时间,女老师才透过浓厚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吐出一句:“同学,你先等一等。”

她离开了足足十分钟,带来了一男一女,干部服,M主席大像章,准是重要的领导。那个文绉绉的女领导平板、淡淡地宣布了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同学,你的录取取消了,实在对不起,我们无法事先通知你。”

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江泉打了一个寒颤,哑口无言。他曾经绝对相信,上大学是不可能的,自己早做好了准备,自然不会惧怕这样一个结果。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他动摇了,确确实实信以为真。所有预防失败的心理准备从此都被“放心”抛在了脑后。

江泉抬起铅重的腿,笨拙转过了身。那个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在背后追着他:“同学,你看新闻报道了吧?就是他。我们没有办法。你考得很好。”

如果他现在回答老师的话,一定是一次丢人现眼的痛哭。江泉紧紧咬住牙,拼全力压制住从全身各个器官爆发出的悲伤和愤怒。尽管只有十几步路,要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平静地走出这个房间并不容易。江泉慢慢、身不由己、艰难地托着身子,蹭出了大门。

在傍晚凄凉的空气里,他又打了一个哆嗦。全身骤然发凉,两眼发呆,思绪麻木。头猛烈地向墙上撞了三下,只有第三次撞击,才感觉到了一点疼痛。像是被魔鬼重力一击、身体踉踉跄跄,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张着大嘴,野兽一样发出阵阵嚎叫,周边的空气都在震荡。迷迷糊糊发现眼睛上方闪过几张诧异的面孔。江泉猛然醒了,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发疯的边缘。狗头军师,硬汉江泉,你怂,你哭,你喊,也得找个沒人的地方,行不行……他大吸了一口粗气,一骨碌爬了起来,傻傻地笑了笑,扒开人群,走向他的木箱和杂物。

不到一分钟,那股邪劲儿,那股魔力又上来了。江泉下意识地双拳紧握,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嘴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快点淸醒。小黑人,你快点清醒!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快快清醒吧!”

他终于站稳了,找回了自我。“我没疯,我还在,江泉还在!哈哈哈!我还活在宇宙中间!”他喊出了声。周围聚集了一群年轻人。那个女老师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同学,同学,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强忍着痛苦回答道,“这是动物的正常反应!是最起码的情感发泄!老师同学们都请回吧!都请走开吧!”见大家仍然不动,江泉索性露出了野性:“千万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们让我脸红!让我害臊!滚!都他妈的滚!!”

他确实苏醒了,又开始骂人了,一声比一声高。人们惊慌失措地散去。原来人兽之间竟如此之近!

江泉长长叹了一口气,静静心,对刚才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这么没有出息?!只过了五秒钟,他又坚定推翻了对自己的指责。别装蒜了,江泉。就是铁打的汉子、冰做的心也完全有权力爆发一次他的愤怒!一次他的悲哀!也可以做一次自杀式的反击!也可以像野兽一样大吼一声……你的心被深深刺了一刀,不!是十刀!在乱砍乱剁之后,却不允许你流出一滴血、淌下一颗泪…… 重新找到北的江泉推掉木箱上的杂物,坐在上面发呆。好长好长时间,他突然笑了,喃喃自语道:“又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来的怎么这么巧?不前不后,就在你信以为真的最后一步。”他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自我解脱道:“我说是怪事吧,大家都在208受难,凭什么江泉他妈的如此走运!”

他心甘情不愿地骂着街,突然喉咙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火烧火燎,急急去找洗手间,对着那里的水管子咕噜咕噜喝了一个够。这大上海的水怎么这么不温不凉,喝了一肚子也压不住向上窜的肝火。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木箱上坐下,烦躁不安,计划后事如何处理。当务之急,是怎样才能够重新回到沼泽地。他仔细翻了一下身边的衣物和书包,发现了一个藏在书包底下、折成一个球的一元钱。此时此地,他真的渴望世界大同,进入共产主义。那样的时代就不用为钱发愁了,按需分配嘛!他为自己世界观如此天翻地覆进步大为振奋。

他首先要做的是给父母发一个加急电报,请求支援。屁股底下这个木箱和一堆杂物令人发愁。把它们重新发回萨尔图,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他拖起笨重的木箱又去找那个接待的老师,有点不好意思说:

“这些都是没用的杂物,可否暂时存在您这里?我实在没有办法,还要办回程的手续。”

一个发了疯的人会如此迅速恢复了常态,老师显然十分震撼。这个流浪汉似的北京小伙子承受灾难的态度和毅力令人赞叹:“留下吧,同学,晚上我们会锁门的。我还能帮你做点什么?”江泉谢了她。

几乎所有的邮局都关了门。江泉按着指点,幸运找到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邮电所。问清楚了每个字的价格,开始编写电文。预算太少,只能写得极简单,希望日文那么复杂东西都能看懂的父亲可以正确理解:“壹百元汇沪外院招生泉”

北京家里的地址第一次显得太长,又必须写清楚。结果多了一毛二分钱。江泉苦苦哀求营业员高抬贵手,并保证收到钱以后立即回来补齐。这个接待过太多人的中年妇女仍然非常果断,将他的电报稿和一元钱推出了窗口,大声说:“这里不是救济所。”

江泉又想到了共产主义。站在旁边的一个姑娘搭了话:“就差一毛二分钱吗?能让我看看你的电文吗?”

思绪麻木的江泉看也没看这个姑娘,就顺手将电文递给了她。她朗朗念出了声:“壹百元汇沪外院招生泉。你这是写的什么呀,谁也不会看懂。我给你改改。”

痛快的小姑娘拿出笔说改就改。江泉这才仔细打量着她。瓜子脸,圆眼,尖鼻,小嘴,白白净净,典型的南方小姑娘。她改写的电文的确清清楚楚,也绝对没有吝啬人民币:

“壹百元电汇上海外语学院招生办泉”她念完修改稿,问江泉:“你的名字叫泉?”

“江泉,北京知青。” “江河的江,对吗?”  

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在电文“泉”前又加了一个江字。而后好不介意教训道:

“没有姓,谁会给你钱?自找麻烦。我叫宋艳玲。”她边自我介绍,边将电文递进窗口:“超过的部分我来付。” 那个中年妇女不冷不热撩了一眼宋艳玲:“运气不错,遇到有钱人啦!”

出了邮电所,宋艳玲滔滔不绝讲起她自己:“我也考上浙江医学院了。我们县考上来八个上海知青。你真走运呀,能够考取上海外语学院,这可是当年的一流大学。” 江泉慌忙解释:“我需要钱是为了回黑龙江。”

宋艳玲没有解出江泉的意思,楞楞神,又给他出主意:“发封信,打个电报,就可以解决事儿,这么远,还要跑回去干什么?”

江泉那么不情愿承认:“我……我情况特殊,我的录取被取消了。”

宋艳玲突然安静了,吃惊地瞪大圆圆的眼睛:“为什么呀?”这姑娘瞬间又自己找到了答案,“一定是张铁生吧?” 江泉苦笑着没做具体回答。面前的瓜子脸迅速晴转阴,开始担心:“你真倒霉。我也要去学校看一看。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江泉只好老实通报了自己的真实情况:“……我只是极个别情况,你不会有问题的。”

宋艳玲还是相当紧张,她叨叨着:“我们家庭出身不红也不黑,小职员,中农待遇。我,六八届,考分是8个人中的最后一名。如果他们少要一个,我就会像你一样,取消录取。这个张铁生才真正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把我们全毁了。”

姑娘太容易同情人了,她说着说着就把自己放在了同江泉一样的可怜地位。江泉一再劝她,姑娘却越发肯定,她的入学也会有问题。她毕竞是县上的最后一名。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过了三条街,宋艳玲突然问:“你这没钱的家伙,吃饭了吗?”

江泉撒谎说吃过了。于是两个人分了手,互相留了对方的家庭地址。已经走出去几步,宋艳玲还忘不了那壶不开提哪壶,转过头过度用力喊了一声:“倒霉鬼,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路人放慢脚步,奇奇怪怪打量头发蓬乱黑黑的江泉。

17年后,俩人再次意外相逢,那是在巴黎。

几乎每天夜里,左邻右舍都会分享江医生夫妻恢复正常工作后的“繁忙”情景。只是今天深夜的救护车马达换了一个古怪的声调,原来是邮电局的摩托车送来了一份急电:儿子此时正在上海滩饿着肚子逛夜景。

与宋艳玲分手后,打听到去外滩的路线。八月末夜晚的上海,多少有点儿微风,减轻了白天的闷热。与这位上海小姑娘相遇后,江泉的心情好了起来。她那么直爽,那么喜欢教训人。这种性格很容易排除烦恼。208没有上海知青,这是下乡的一大遗憾。

这次来上海归根结底只有一天时间,而且是心情最糟糕的一天。一定要抓紧,好好看一看。尽管是W革期间,上海依然魅力十足,在红色标语、口号中,还是保留不少的霓虹灯,照得上海活生生的一个不夜城。

跟所有的中国城市都不一样,看上海就是看20年前的巴黎、伦敦和纽约。这些都是远在天边、梦里的城市。上海,虽然20年没有发展,但仍然让人深深感觉到了现代社会的繁荣和发达。江泉躺在外滩的长椅上遐想连篇。可惜读过的那些名著都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社会。现在,眼下那些发达的城市又会是什么样呢?

江泉感到一阵阵空虚、寒冷,继而引发空荡荡的胃口一阵阵闷痛。这个时候既便有几个最不乐见的土豆,也会十分中意呀!盼望天明,盼望父母的钱。没钱的日子确实没法活。江泉开始背唐诗,尝试着用精神食粮抵抗身体的需求。他嘟嘟囔囔,昏昏沉沉,就在长凳上睡着了。做了梦,还是做美梦—自己正在大口吞咽208屯西老乡家猪肉炖粉条时,被人粗暴推醒了:“起来,起来!干什么的?”

江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警察。站起身,他故意申了一个懒腰说:“北京穷知青,被你们大学录取了。”

“为什么不去学校住?”

“昨天晚上刚到。没钱住旅馆。你们外滩真不错,北京找不到这样好的地方。”

“别贫嘴,有证明吗?”

江泉从书包里找到了三团开的证明,带出了政委的信。警察漫不经心接过证明,扫了一眼,说:“跟我们走,去派出所登记一下。”

江泉被当作盲流带到派出所。他污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只配做流浪汉了。这是典型的上海人,对小地方的介绍信不屑一顾。警察要完成今天晚上抓盲流的任务指标,于是对倒霉的江泉说:“找人担保吧,找不到,就去盲流中心。”

江泉急眼了:“我是来上海外语学院报到的。”

“录取通知单,拿来看一看。”

江泉想起来了,录取通知单昨天交给那位老师,没有取回来。这下糟了,有口说不清。他如实向警察叔叔报告了实情。

“撒谎,还在撒谎,你要是报了到,为什么没有住处?想上大学想疯了,你这个小骗子……”

长相,穿着,编个谎话漏洞百出。警察认定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盲流。江泉不敢再解释,如果再说录取被取消,一定会被认为是一个更可笑的谎言。闭嘴!千万不要再申辩。否则很有可能被升级为一个疯子。

急得无可奈何的江泉这才注意到手中那封政委的信,他如获至宝,如释重负:“警察同志,我这里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是朋友的朋友,他可以帮忙。这是他的电话。”

江泉将信犹犹豫豫递给了警察。他不确定,这封信会有什么作用。已经忙了一夜的警察,懒洋洋坐在凳子上,漫不经心按照信封上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警察问:“有叫王志平的吗?”对方问:“你是哪里?”

“外滩派出所。”

对方问:“找王政委,有什么事吗?”

江泉不知道电话对方说了什么。只见警察立即挺直上身,来了精神头,已经没有那么凶狠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泉有了希望,急急忙忙报出一大串有关信息,生怕少说一条误了大事:“东北兵团独立三团,北京知青江泉。”

警察基本重复对了。警察将电话递给江泉:“是上海警备司令部,请你说话。”

江泉先是惊讶,很快就镇静了:这毕竟是中国火箭专家的朋友呀,级别肯定不低。他压抑着兴奋,通了电话。对方是警备区值班参谋。他告诉江泉,王政委已经接到三团政委的电话,知道了江泉的情况。昨天晚上已经派人去了上海外语学院,没能找到你,一直很着急。王政委现在还在休息。值班参谋告诉江泉,警备区马上派车去接他。

江泉的盲流身份鉴定清楚了,他得到了相当不错的礼遇,至少喝了两大杯热开水。警察觉得他太古怪,既然认识这样高位的领导,实在没有必要在外滩上睡觉。

之后都顺了。江泉吃了顿免费饱饭,洗了澡,睡了觉,收到了父母电汇的100元。因为是警备区代买的火车票,还是个靠窗边的位置。

临行时,王政委出现了。他请江泉给三团政委带一盒龙井茶。江泉接过茶,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情:“我只是一个基层连队的兵团农工,从来没有见过团政委。您看,还需要我给他带茶叶吗?”

王政委开朗笑了:“当然要带,而且要当面送给他。小鬼,你一定要认识一下你的政委。他说了你那么多好话。我都感动了。”

史无前例!整整一个星期,带着他的红色木箱、兵团杂物,一个来回五千多公里。江泉就是为了一个梦,一个差点儿实现的梦,值得!回沼泽地的火车照常走了六十多个小时。急急忙忙赶回去干什么?只有一个礼拜,208 不会有变化。父母在长途电话里建议儿子在家住几天再回黑龙江。江泉也不知道被什么鬼推着,一定要回去,马上回去。好像只有208 这个牧马场、这个大荒草甸才能够最后平定他这几天烦乱的心情。既然政委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208一定是家喻户晓了。这样也好,省得自己还要去做解释,多丢人呀!火车终于又停在萨尔图这个沼泽地。(待续下集)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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