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章 “性”(下)
文摘
2024-10-29 00:00
江西
【连载】
第十章 “性”
(下)
小丽的主意已定,她不是破鞋,不是乱来的女人。她一心一意要等二楞,谁也不嫁。几乎不可能让她改变这个坚定而又糊涂到家的信念。几个人用尽了脑汁,试图说服小丽。“按照现在的规定,”秦副指导员开始解释,“即便是与自己的男朋友或未婚夫未婚同居也同样严格禁止。未婚先孕,肯定无疑会受到行政处分,孩子当然不容许生下。你的情况更糟糕了。经过大家的努力,目前组织上只能接受唯一的一个解决方案。可行还是不可行,完完全全取决于你自己。”“在孩子出生之前,你要给他找到一个法律上的父亲。” 秦副指导员拐弯抹角的提示,小丽感到迷惑不解。她眼神寻找到江泉,江泉直截了当:“你要嫁人,现在,马上。” 坚定不移的神色又出现在小丽苍白的脸上:“这就是说,我要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万万不可能,我等二楞。”江泉同样坚定不移:“尽管你的爱是一个极难实现的愿望,江哥支持你等待。你要耐心等上几年。为了这个目的,你今天必须做出牺牲,放弃你肚子里的孩子。”副指导员神色严肃地跟了一句:“组织和社会绝对不可能接受你这个单身妈妈。嫁人是我们为你争取到的唯一可以保留这个孩子的解决办法。”小丽眼里饱含着泪,可怜巴巴地乞求道:“指导员,我拉扯过三个妹妹。我什么苦都受过。我自己完全可以……” 副指导员只能更明确了:“我相信你,你完全可以。小丽,你知道,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同情你。但我必须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你或者嫁人,或者引产。真的别无选择。这是团、营、连三级组织的决定。”“不,不。”小丽委屈地哭出了声:“这是他的孩子,我要给他生下来。一定!”小丽全身激动地抽动起来。秦艳梅急忙握着她的右手,左手被关丽同时紧紧抓牢了。后者急急地劝道:“你刚刚稳定,不要太激动。孩子如果掉了,今天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批判会上第一个发言人的出现让陈小丽十分诧异,也十分感动。按照关丽的为人、地位,她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被人讨厌的人。她感谢关丽的同学之情,老乡之情。小丽慢慢压抑住自己的痛苦,将眼泪狠狠地咽下肚里。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只能去接受那个最坏的主张。她无可奈何愤愤地哭道:“我嫁人,我嫁人,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做。嫁了人,他们更要说我是破鞋了。我真真的不是人啦。”几个人又商量许久,最终给了指导员和团政治部一个明确的回答。陈小丽要等到肚子里的孩子确实保住了,才同意嫁人。在场的医生和护士被小丽的执拗和真诚说服了,他们为保住这个孩子做了最大的努力。关丽的出现是有原因的。不同于丁连长的体贴、温顺和耐心,刁参谋行动太军人,简单,粗暴,强烈。关丽的防线不久就全面崩溃了,无可奈何地倒在了这个人怀里。他每次都能达到极限和完美。关丽在极度的满意和幸福之后,原谅了一切,也原谅了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与刁参谋亲热之后,她都要想起陈小丽。她在家里的小名也叫小丽。两个小丽都爱上了有妇之夫。或者干脆点,两个小丽都被有妇之夫欺骗霸占。一个在荒芜的牧马场的场院草垛地窖里做爱,一个在城市一间舒适的房间做爱;一个挂着破鞋受人羞辱,一个有着体面的文书工作,自由自在;一个受批受辱,拼命挣扎,死去活来,一个活得自在,有着美好的未来。命运这样不公平,让关丽幸运又脸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有了内疚和犯罪的感觉。关丽渴望见到小丽,渴望呵护她,给她一点女人的爱。眼下就给了她一个摆脱自己罪恶的机会。关丽每天都去看小丽,带去一些市面很难淘到的营养品。她为小丽削苹果,同她聊天。小丽没多久就毫无顾忌地谈到了二楞,谈得很细。说二楞人长得粗,心却很细。小丽口里涓涓流出的深深的情感和细节让关丽羡慕,也感到自己那个爱远不可比,更不敢在小丽面前露出半点口风。小丽当然不知道关丽深层的秘密,她对判若二人的关丽十分感谢。心里生发出姗姗来迟的温暖,被人关心的感动。也许正是因为关丽的体贴,小丽的胎完全保住了。她带着希望回到了 208。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找一个男人去嫁。她不敢去想,又不得不去做。孩子已经五个半月。指导员给的期限是七个月。只剩下一个半月了。提亲的又来了,还是那么汹涌和热烈。秦副指导员很实际,给她介绍了201一个知根知底的刘姓男人:28岁,刚刚死了媳妇儿,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他的父母也在同一个连队。人见过了,很老实,不爱说话,一口答应做孩子的父亲,答应好好待她和孩子。小丽接受他还有一个不可言出的目的。他和二楞都姓刘,肚子里的孩子至少能够保住二愣的姓氏。大牛听说了小丽必须嫁人的原因,仔细认真地思考了整整两天两夜。这个失去了双亲的反革命的儿子,三个弟妹的长兄,自从来到了草原就从来没有做过一次娶媳妇儿的梦,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知青有过非份之念。婚嫁是他这类人的奢望和梦想。他就是当下苦难的耶稣,一个一辈子注定不能娶亲的受难者。现在他有了一次机会。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去了小丽的破屋,叫来江泉、秦副指导员、李伶作证。他站在小丽眼前,平常有些神经质的他,今天变得异常的沉静和稳重。他一字一板地说着:“小丽,我大牛,既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今天我希望得到你的爱,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娶你为妻,假如你同意……”小丽完全晕了,居然还有知青肯娶自己,一个挂过破鞋的女人,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大牛接着发表了他的爱情宣言,感人肺腑:“如果你同意,我和你办理结婚证,保证你的孩子有一个合法的父亲。但不跟你结婚,也不跟你同居,一直等到二楞刑满。他若能娶你,我们立即解除婚姻,圆满你们的大事。他若是不可能离婚娶你,如果你同意,我们做一辈子夫妻。可否?!”大牛的这番求婚真言感动了所有的人。小丽热泪盈眶。挺着大大的肚皮拥抱了大牛,在众人面前亲了他一下。小丽暗暗感谢上天的谅解和照顾。也许这是二楞孩子带来的福音,自从知道怀上了孩子,一切都在变好之中。这伟大的爱情表白,激动了208,永远宁静的208又乱了。李军、江泉、小马、铁忠一大群北京知青在食堂里把肥胖的大牛紧紧地包围住,向他欢呼,向他祝贺。大牛真正做了一次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伟大的普通人。也有嫉妒的,也有骂街的,特别是指导员的亲信们:“找个破鞋,还美?傻B!”指导员当机立断,一刀切断了大牛小丽的这段姻缘。为了解决人口的迅速增长,政府又提高了一个政策的门槛。男性自然成熟的年龄5年前已经从18岁延迟到23岁,如今再增加两岁,到了25。这一年大牛24岁,大小丽三岁,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秦副指导员希望破个例。指导员坚决否定。国家的政策,必须执行。他不能接受轻判二愣的现实,更不能让曾经侮辱过他的大牛捡到这么大的一个便宜。大牛、小丽的滚滚热浪一下落到南极冰点。一场闹剧只演出了两天,便草草结束了。一个幸福的火花,在心里燃烧了48小时又破灭了。小丽不得不选择了刘氏男人作为孩子的父亲。北京知青,特别是男知青,一定要刘家把婚事办得体面,明媒正娶。已经下了两场雪,北京知青下乡的第五个冬天到了。还是那么荒凉,还是那么寒冷。气温急剧下降,到了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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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结婚的日子到了。这毕竟是北京知青的第一次婚礼呀!尽管是一次如此不平凡的婚礼。208出了两挂马车。秦艳梅和李伶、刘晶五六个女同学坐在车上围着小丽,围着大家凑得一批新婚用品:两床被褥,两个暖水壶,两个脸盆,两个印有上山下乡光荣的喝水杯,还有小丽从北京带来的唯一的家产,即一个小木箱。小丽仅仅换了一件新外套。她坚决不同意佩红挂绿。七八个男知青跟在马车后,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雪。江泉、大牛、小马各骑了一匹马。208的送亲队护送着挺着大肚子的新娘,浩浩荡荡去了201刘家。这分明是在告诉老刘家,陈小丽的娘家有人,就在208。老刘家也不小气,杀猪宰羊搞了八个菜,来了60多人吃酒席,据说比刘氏第一次结婚人还要多,还要热闹,给足了北京知青面子。小丽的气色十分好,白白的脸蛋透着红润。姑娘打扮娘,看起来她肚里怀的是一个女孩子。关丽也赶来了,送了一副双人床单,还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张卷曲在一起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曲曲的四个字:“祝你幸福。”这是二楞托人带给在团部的关丽,求她转交。小丽看过,心里说不出什么味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婆婆认为她累了,将她搀扶回了新房。小丽靠在炕上,摸着自己已经七个月的肚皮,发呆思念。两坛白酒见了底儿,208的送亲队还是不肯走。命运不佳的大牛又唱起了《三套车》。他那纯正浑厚的男低音沉闷悲伤。女孩子们换了一只欢快的曲子:《卡秋莎》,大牛又改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刘家的人不知道这帮知青唱的是什么,他们感觉不到婚宴的喜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唱也唱了,老刘家的婚宴无可挑剔。秦艳梅再次催促,夜里十点钟,208的送亲队伍终于走上了回程。大牛不听劝阻,晃晃荡荡地上了马。小马、江泉也好不了哪去,勉强爬上马背。知青们都挤上了马车。人乏了,马倦了,铁忠、永富两副大鞭子一甩,两挂马车在一轮明月的指引下,四个缺油的轱辘吱吱扭扭地呻吟着,载着两车喝得醉醺醺的送亲队员们,奔向了八里地外的208。起初还能听到大牛哼哼唧唧唱着三套车,慢慢的,江泉自己也昏昏沉沉,半醒半睡了。他唯一知道做的事儿,就是紧紧地抱住顿河的头。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顿河凭着感觉回了208的马号。江泉滚下马,回头看了一眼,小马在不远处的马背上晃来晃去。走在他身后的那匹铁青马背上空空无人。江泉抓起一把路旁的雪用力在脸上擦了两下,揉揉眼再看。大牛确实不见了踪影。江泉的酒劲一下消失了。他急了眼,大声喊叫:“大牛丢了!大牛丢到哪里了?”送亲队的两挂马车,早在他们之前回到了马号。黑夜中只能隐隐听见远处嘻嘻哈哈的谈笑声越来越弱。江泉对着昏暗中银白色的大地高喊了两声:“李军,铁忠,朱永富,你们快回来!大牛丢了!”空气中是一片他余音之后的静寂,送亲队走得太远了。没了指望的江泉、小马急急忙忙套上一部二马车。刚刚卸了鞍子的两匹老马,在皮鞭子的催促下,不情愿地奔了回头路。零下20度,这是要冻死人的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混蛋滚下了马。如果再走回八里,自己也会冻僵。江泉骂着,吐着酒气,不断鞭打着气哼哼的两匹老马。在离208三里多远的大道旁排水沟雪中,一堆暗绿色的突起物给了江泉、小马希望。两匹马也闻到了异味,静静地停了,侧头看着那突起物。果然是大牛。他在月光下,包裹在暗绿色的兵团大衣里,半缩成一团,皮帽子甩出去一尺多远,半个头埋在冰雪中,呼呼大睡。这一次江泉和小马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死沉。他们真后悔没叫上身强力壮的李军。两个人拼力连拖带拉,才把这条 “死猪”拉上了大道。大牛全然不顾江泉小马的推拉,只是重重地哼了两声,又睡熟了。大牛实在太肥太沉了,两人怎么也拖不上车。小马急了,一个大巴掌打在大牛已经冰凉的脸蛋上,大牛哼了一声,真的睁开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江泉和小马:“你们他妈干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马扯着嗓子,对着大牛的耳朵大喊:“你他M的掉下了马,在雪地里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你就要冻死了,上车,快爬上车去!……”大牛伸出舌头舔舔嘴角,感觉到一阵寒冷。他慢慢转动呆木的小眼,周围的荒芜和雪夜令他恐惧。他恢复了点意识,笨手笨脚地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在两个朋友的帮助下勉强爬上了马车。二马车刚刚走了十几步,大牛猛然爬起来,张开大嘴喷射出一团污秽,带来一股浓厚的酸臭味。江泉从车上跳下,冲到路边的雪地里,抓起一大把雪,拼命塞进嘴里,试图压抑住涌上喉咙的胃中物。“不能吐,千万不能吐。”江泉舍不得婚宴的好酒好肉,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豪吐过的大牛清醒了许多,他大骂出口:“你们为什么来找我?你们就让我死在这儿吧!你们这两个混蛋,不够哥们。老天爷!发发善心!就让我死在这里吧。王B蛋!都是王B蛋!……”月亮羞愧地躲进了云层,天越来越黑,温度越来越低。将大牛一切安顿好之后,江泉终于控制不住,吐了,白白糟蹋了一顿有油有肉有酒的大餐。出人意外,小丽嫁到201后不久。小马喜欢上了猪舍。他回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晚,有一天竟然彻夜未归。这引起了大列巴的警惕。大列巴受指导员的委托负责监视北京知青的动向,特别是39个另类。夜里10点钟,小马还是未归。大列巴带着两个人去了猪舍。早春,夜里还是嗖嗖的冷。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到处漆黑一团。东南角上的猪舍还有一线微微的亮光,那是老张头的油灯。装电灯的时候,连部忘了猪舍还有一个老张头,一个与猪生活在一起,应该不算做人的人,使得208侥幸留下来一个煤油灯时代的记忆。大列巴悄悄贴近,猛踹一脚,冲进了老张头的宅邸。果然,24岁的小马和58岁的老张头光溜溜地躺在一个被窝里。小马终于接受了老张头的混蛋理论。男人都有性的要求,不是女人,就是同性,或者干脆如猪狗似的。女人已经早与老张头绝了缘,她们也同小马渐行渐远。小马追求姑娘的标准,越降越低,仍然没有人答应他。他愤怒了。恨自己的家庭,恨自己的个头,恨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这憋在心底的爱的渴望,性的要求迫使他不得不选择了第二个方式:同性恋。没有选择,对像只有老张头。像老张头说的那样,凑合着活着吧。起初,两个人都不会,也不懂,更找不到参考说明,做下来没什么感觉。后来两个文化人琢磨着改善了方式方法,就好多了。老张头深有体会地说,不可同日而语啊。小马终于有了性生活的真实感受。尽管是同性之间,尽管是和一个糟老头子。当下中国,同性恋视为犯罪,严格禁止,且极受社会的歧视。小马是一个被动被迫型同性恋者,他当然更渴望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老张头对这个伴侣很认真,尽他的记忆力,给小马讲法理哲学,特别是古希腊文化和哲学,深深地触动了小马。朝夕相处,一老一少居然成了莫逆之交。大列巴用手指头点着小马和老张头的脑袋说:“好呀,好呀,你们一老一少两个混蛋滚到一起来了。都起来,跟我上连部。”老张头一骨碌爬了起来,迅速穿好衣服,站在门外低着头等着。小马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大列巴轻松一拉,将他从被窝里掏了出来,拽到地上。面对这个大块头,小马毫无抵抗之力,只好骂骂咧咧穿上衣服,无奈地跟着大列巴走了。连长、指导员被叫来的时候,小马正号啕大哭。他确确实实非常伤心。人混到了如此地步,书没读成,媳妇儿也没找到,一个性爱,还要和这么一个老头子。不就是因为我个子长得小点吗?他越发感到委屈和不公,哭声更大更响亮了。老张头如同往常,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指导员看到小马和张老头在一起就感到很恶心。他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俩,光溜溜在一个被窝。一准儿,X屁Y儿呢!” 大列巴非常得意地向连长、指导员报告。小马哭得更动了真情,他边哭边骂:“老张头的炕热,我就在那睡了。X你妈,大列巴,总有一天,我一定割了你的J巴,叫你再敢胡说八道。”指导员半信半疑,这怎么可能?李连长根本不相信,看着小马的哭相,笑了:“炕热,就搬过去住,不要挤在一个被窝。” 小马不敢相信,事情竟这么容易解决了。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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