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三章 大地回暖(上)

文摘   2024-11-03 14:18   江苏  

【连载】

第十三章 大地回暖

 (上) 

不知是这场生死博斗的影响,还是形势真的有了变化,指导员嘴里阶级斗争的恐怖程度似乎减少了一些。208知青的心里有了一丝轻微的缓解和舒畅。

过去的四年有多么热闹,又是多么悲烈,发生了那么多眼花缭乱的风波。小辉、志愿、老右的死;小丽、赵欣、关丽、刘晶、小马的爱;偷书、逃亡、批判、打架、拘留、刑场陪绑。生活乱七八糟又绚丽多彩。

一旦有了闲心,江泉心里那个迷又走到了前台。隐藏的恋人不动声色,整整沉静了二十个月。江泉渴望解开这个谜,把这个可爱的姑娘找出来,亲她一口,谢谢她在这个时代,对他这样的人还有如此诚实的表态。他数落着那些跟他说过话的女孩子的名字,否定了这个,又怀疑上那个。两天之后,又一切推翻重新再来。他一个一个猜想,又一个又一个排除,终于憋出了一个太丢人的创举。

中午,食堂贴出了一张不同于连队通知的小字报。所有的人都挤去看,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索性高声念了出来:

“有以下同感的人,不管是男是女,请与江泉联系、交流、体验。世间最痛苦的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并不知道我爱你。”

江泉躲在一边观察着每一个姑娘的表情,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大家笑过,几乎无一例外地觉得江泉他怪怪的:“江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就直接找一个吧,这是搞得哪一出啊?”

“师爷,憋坏了吧。”

“你这个大才子,一准疯了。”

李伶出来打抱不平,她知道江泉出此下策的缘由:“是骡子是马,请亮个相。瞎写什么匿名信。”

她对这个暗藏的敌人三分嫉妒七分愤怒,气她胆子太小见不得阳光;嫉妒她居然让江泉想入非非。李伶大胆预测,这个不敢露真容的人一定是一个丑八怪。

江泉再三解释:“这不是丑或美的问题,是心,她有一颗善良的心。把她找出来,我们就多了一个好朋友。”

“万一……”李伶打定主意要打消江泉的思念,狠狠心说:“万一这是一个男的,你怎么办?”

指导员闻讯来了,一把撕了下来。江泉瞎忙一阵,脸也丢了,秘密也公开了,那个隐藏的恋人仍然不肯现身。

又出了一串大事,“寻找”只好再次暂停。

来到荒草垫子第五次铲地了,今年怪事儿一堆。

一连几天,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丝云雾,太阳毫无顾忌地暴晒着大地。怕阳光,总是包着头巾下地的赵欣,早上两点钟蹑手蹑脚溜出了大宿舍,会合等在墙头的李军,扛着锄头,顶着一团黄黄的圆月和难得如此齐全的各路星斗,肩搭肩,头靠头。地上两个长长、晃来晃去的身影伴随着他们,亲亲密密去了南水泡的苞米地。早上大队人马到达的时候,八陇铲过的地头,红彤彤的晨光下站着两个人。赵欣李军骄傲地等待连长的验收。

这一天另有蹊跷,一帮姑娘回来得出奇得早,另一伙直到出了晚霞,还不见踪影。两天下来,江泉仔细观察清点,显露了真相。凡是有男朋友的姑娘或有老职工人缘的女知青都有人帮,早早就收了工。把那些没人心疼的傻姑娘苦苦地留在地里,铲,铲,铲……晚饭后回到大宿舍,直不起腰的单身姑娘们辛酸泪下,心里呼喊,快找个男人帮帮自己吧。

第三天干完了自己的活,江泉留在地头,揉着酸疼的腰,拦住已经完工的男青年们,求他们发发善心帮帮这些单身女。大家无奈,也顾不得前面是哪位女,对自己好,还是对自己差,是丑还是美,迎面铲了过去。再次回到地头的时候,兽医迎住了他,通知他吃完饭到连部来一下。

惊动了指导员,一定不是好事儿。事情看起来相当严重,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在连部。秦副指导员首先客客气气地开了口:“你给《兵团战士报》投稿了?”

江泉点了一下头。她又问:“发表过吗?”

“有几篇。”

指导员不喜欢这么不痛不痒地询问。他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挺着他那瘦瘦的腰板儿,仍然是威严天下的姿态,厉声道:“江泉,你一向无组织无纪律。你为什么不经过组织的审查就去投稿?”

江泉不屑一顾地笑了。他的回答也十分不客气:“这是我自己的兴趣爱好。《兵团战士报》有的是编辑,真不需要您费心了。这又不是老母猪下仔,那才是您的优势。”

说完江泉就后悔了。兽医脸色急变,涨成了青紫色,一下激怒了:“江泉,别忘了你什么出身、什么身份。你没有权利在我们兵团的报纸上,在无产阶级宣传阵地上发表文章……”

又是老一套,听都不愿意听,更不想把它们写出来了。千不该万不该,《兵团战士报》不应该把通知直接寄到连部;报社邀请江泉去兵团写作学习班介绍他的经验。指导员看了通知,甚为惊愕。一个台湾特务的儿子居然悄悄占领了红色舆论阵地。报社居然叫他去“扩散”经验?!这也太过分了!必须给予坚决反击。连长、副指导员不以为然,又说不过指导员,只好由他去反击了。

于是,叫来江泉问话。连、排里的其他领导自然助战指导员,但没有那么杀气腾腾。他们告诉江泉,这不是他个人的事。这涉及到208的影响,必须得到连队的同意。江泉无奈,如实交代了他的笔名及几篇文章的标题。

指导员真用心。江泉走后,在一堆旧报纸里头找出了两篇江泉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支部成员中传阅。大家感觉,革命的口号的确是少了一些,但情感的抒发让人感到温暖,也同样十分振奋。指导员的眼睛毕竟比常人“雪亮”,他明确指出,《火车上的知青》和《北京,我们回来了》是江泉组识逃亡后所写,公然鼓吹知青逃离边疆,逃离艰苦,是典型的逃跑文学。怎么可以出现在防修前线的报纸上呢?指导员亲自动手,迅速地向营、团两级做了汇报,建议对江泉和《兵团战士报》的失误做严肃处理。

事情闹大了,江泉自知理亏,等待极刑。知青哥们姐妹们表现不错,几乎一边倒地支持江泉。他们抄下江泉的小散文,李玲故意在食堂大声朗读《北京,我们回来了》:

北京你好,妈妈你好。三年前的小屁孩回来了。没了娇气,有了傲气。我们可以自豪地告诉妈妈,我们的脸变黑了,体格健壮了,我们长大了。妈妈们哺育的一代小雏鸡一去不复返了。

是黑土地给了我们营养和力量,是庄稼汉教会了我们种田收割,牧羊打草,脱坯打墙。我们会讲贫下中农的粗话,也学会了抽他们的蛤蟆头。我们一半属于妈妈,另一半属于黑土地。我们会越陷越深,终有一天,会成为黑土地的终身伴侣。

北京,我们回来了。我们不会撒谎,我们天天都在想念着你。我们是你的血肉,是胡同的孩子,是油条豆浆喂养出的顽童。我们渴望吃一顿妈妈做的饭,期盼在胡同里再打一架,朝思暮想尽快撮一顿北京的烤鸭和涮羊肉。为了这一切,我们足足地等了四年。

团聚是短暂的,我们还会分离。我们还会流泪。因为我们的一生已经永远归属了那个遥远的边疆、那块肥沃的黑土地。

北京,我们回来了。 

这篇散文也送到了团政委手里,他读后兴奋地说;“相当不错。我完全能理解这些孩子的心。”

尽管如此称赞,他还是命令政治处给兵团政治部写了一份报告。江泉的这些文章并没有经过组织的审查,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关键时刻,李军赵欣又起风波,分散了指导员的注意力。

果然不出所料,李军脚踏两只船,又有了其她的女孩子。这个军人子弟把在批判会上的结婚宣言抛得干干净净。或者不如说,其她女孩子生生抢走了李军这条好汉。赵欣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用上了最后一招,那个年代最疯狂的举动:她将李军的种子种进了自己的子宫,非法婚前怀孕。她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将给她带来一生的忧愁……

常说因祸得福,江泉有了第一次体会。兵团政治部给三团回了一封信,大概意思如下:

多年来,我们的报纸集中了大量的口号,内容空洞,宣传效果不好。江泉同志的文章和散文自然,接地气,充满了知青的真实感情。这样的文章歌颂了知青在黑土地上的绚烂多彩的生活,影响很好,是值得推广的一种写作风格。至于说到他的出身,党的政策还是重在表现……

政治部主任为此与团政委通了电话。他十分惊讶208指导员政治觉悟如此不敏感。北京的小个子已经主持了中央的工作。他可是1966年定的第2号“资本主义Z资派”呀!形势在变化,我们的同志要跟得上。

指导员弄巧成拙,政委的指示完全违背了他的初心:团部出费用,派江泉同志参加兵团写作学习班。以后江泉同志写的文章,直接送到团政治处宣传股审查备案。

208原住民和知青并不惊讶,从他自编自演的相声,到他那著名的检讨,已经充分暴露出他的文才。他说故事的本事更让大家快乐无比。现今讲故事的地点已经从宿舍转移到了屯西的机井房、江泉工作的自由小屋。听众也有所改变,来了一些老职工,甚至一些大字不识的老娘们也来凑热闹。江泉只好调整自己的故事,内容平庸,偏向中性。这一来得罪了知青,知青喜欢听的是口味重、情感深的洋人洋事。有时不得已,不得不挂出一个张纸:“今晚知青专场”。这下更糟了,受了刺激的老职工和老娘们们一心一意打听专场讲什么?老职工和老娘们也喜欢热闹的事儿、有味道的事儿。他们也是人。真正难为了江泉。

指导员耿耿于怀,一直意欲把他讲的故事定为“封、资、修”。那可是可以进监狱的罪名。《兵团战士报》事发后,江泉怕再招惹是非,索性挂上免战牌,不讲故事了。他一下子扑在1973年悄悄开始的麻将桌上。

W革初期,江泉为了打发时间,与一些工程师的孩子们打起了桥牌,玩得昏天昏地。麻将就是中国的桥牌,斗智斗谋,尔虞我诈。是消磨精力、麻醉神经的一剂良药。李连长在四川当过兵,是麻将桌上的一员老将。每每与江泉对峙。拼得你死我活,不相上下。之后,两人搭帮成伴,越战越勇,打败了全营所有的麻将迷。

又是一夜鏖战,江泉睡后醒来时头有点疼。他去了连部,通讯员谢大嘴给他一封信,仍然是从东风邮政所寄出,还是无头无尾。在一张小纸条上,规规矩矩地写了三个熟悉的正楷字:“你真笨。”

她果然出现了。江泉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讥讽地笑着,说着:“你真笨。” 这该死的姑娘到底是谁?搅得人心烦意乱。次日又接到了一封信,有头也有尾,内容四字一组,是关丽告之的重磅消息:

“可靠消息,大学招生,自愿报名,全面考试,择优录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祝你好运。”

知青们一下子炸了锅。下乡已经五六年了,该吃的苦吃了,该受的罪受了。接受再教育、思想改造也该有个头了。

最近一年多,曲线回城的风悄悄刮遍了全国知青上山下乡的每一个角落。“Z资派”父母平反解放,儿女一夜翻身,从深黑又变成了赤红。空军大院的北京姐弟俩当兵走了,安琪出了牛棚的父亲来到草原带走了女儿。

知青们的心乱了。要扎根,那就都留下来。要走,那就都回城。谁都有父母,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未来。知青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思考、行动、拼命了。

自1971年起兵团就开始选派知青上工农兵大学。这样的机会,只属于极少数。第一,出身红,第二,表现出色,第三,要得到有权势领导的赏识。具有第一和第二个条件的知青,实在多如牛毛,第三条才是最关键的决定因素。自然,还有一个人人皆知、又不能放到桌面上的潜规则:一些女知青用她们珍贵的青春和身体交换到了美好的未来和光明的前途。先天不足的男知青別无良策,只能妒忌、抱怨。
(待续下)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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