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三章 大地回暖(下)

文摘   2024-11-04 00:01   江苏  

【连载】

第十三章 大地回暖

 (下) 

 

1973 年这一次就不同了,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我们必须一博一争。

一时间全乱了。田里没了人,砖窑的车倒在窑洞口,羊鞭马鞭牛鞭高高挂起,大板车停在马号,拖拉机停止了轰鸣。知青涌上连部:我们要报名,我们要上学。

团部收到了各营、连的紧急电话后,立即研究出台了一个大学考试试行条例。因大学招生名额有限,根据择优录取的原则,进行两场考试。第一次各营出题举行初筛初试。初筛后,每连派出十名知青参加全团的统考。通知发出去之后,有一半知青弃了权。特别是搞了三年W化大革命,一天书也没有读的69届。可怜的他{她}们又一次受到了时代的抛弃。

江泉底子强,运气好,一连闯过两关,居然考了全团第一名。但这并没有板上钉钉。他只是走完了自己努力可以达到的第一步。其他全凭运气,全靠他人了。江泉并不奢望。凭他的出身,上大学,只不过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想。他只是亮了一次剑: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如果凭个人实力,他有能力打拼天下。

关丽也报了名,回到208请江泉补习了几天数理化。自从打架进了拘留所,江泉一伙就把关丽算做了自己人。关丽并不像初来乍到时那么傻冒,一本正经。她是一个心地善良、有心计又有胆量的姑娘。江泉自然乐意回报救命恩人。江泉善于总结抓重点,让关丽抓住了要害。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关丽的数理化蒙了30来分。她靠着语文的优异成绩,挤进了前100名。

指导员收到了江泉大学报名表的政审部分。他毫不客气地将档案中江泉父亲情况照抄如下:日本东京大学毕业,四九年从台湾返回大陆,国民党派遣特务嫌疑。

在现实表现一栏,指导员写道:“劳动一般,不积极靠近组织,组织过一次集体逃跑回京,领导过一次恶性打架斗殴。读坏书,讲封资修,与右派来往频繁。”

李连长、秦副指导员有异议。国家规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学入学率在2%到3%之间,最多不能超过5%。毫无疑问,江泉最大的困难是他的出身。如果再把现实表现写得如此之差,他就没有希望了。他毕竟是三团的状元呀。年轻人逃跑回家,打个架可以理解,不应该毁掉他的前途。争来争去,现实表现的写法大为改善:

“劳动积极,乐意帮助他人,积极参加文体活动,在兵团战士报上发表多篇文章,曾逃跑回家一次,打群架一次。” 江泉完全不知道围绕着他政审材料的内部争论。没抱希望的他接到了团部通知,他进入了第一轮录取口试名单。吓坏了的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积极准备。口试结果也不错,第三名。三团8,000多知青,一共给了45个工N兵大X生的名额。按比例,充其量只有一名可以分配给家庭出身不好的考生。其他44名按照考试成绩排队,很容易就确定下来。非常可惜,关丽正好排在第45名。她落了泪,刁参谋放下了心,暗自庆幸,他的美女跑不了了。

这一名可以教育好子女的选择引来了极大的争议。一共有18个另类进入了口试圈,成绩都不错。到底选谁?争论不休。知青本人,各营各连都在拉关系找路子,争抢这唯一的一个机会。江泉谁也没找,不知道找谁,不认识重要人物,一切听天由命吧。

最后的决定权送到了政委手中。政委认识其中几个知青。他没见过江泉,但对他的印象最深,一是打架不要命,二是《兵团战士报》上朗朗上口的小文章。政委想起了当年选择赴苏留学生的情景,不胜感慨。那一次几经全国淘汰,在许多落选者的“尸骨”上,自己才有了一次成为火箭专家的机会。

政委抽了许多烟,几乎一夜没睡。他索性提笔给18个竞选知青写了一封公开信。

历史又给了我一次特殊的权利,我害怕得到这样的生杀大权。我真心希望你们18个人都可以进入大学学堂去学习。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有资质去大学读书。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名额。

我努力过,希望多争取一两个名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兵团各师团到处都是一样的局面。兵团有近百万知识青年呀。我的这个决定会使你们之中17个人不能改变人生的命运。我在这里表示我个人的道歉、深深的歉意。

我个人没有能力选择,也无权进行选择。只能按照自然的法规,按照数学加权的结果,将你们之中分数最高的人送入大学读书。这肯定不是最合适的人,也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人选。我们只能做到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这唯一的幸运儿就是江泉,希望他努力读书报答国家,报答三团人民,也报答你们17个因他而不能读书的优秀知识青年。

再次致以深深的歉意。

三团政委

意外事件的组合和编织成就了故事和历史。被梦想成真击晕的江泉,一连几天没有找到北。自从W化大G命开始到现在整整七年,他一直是这个波浪汹涌的革命浪潮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一个倒霉蛋,并不断地被摔、被打、被革命……他始终不敢相信,上大学会是真的,直到收到了上海外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才把这不可能发生的好消息,告诉了父母和表姐。他在信中告诉表姐,他们已经不可能在 208 养猪喂鸭了,他要到上海外语学院学习三年英语。今后在哪儿养猪,取决于三年后的去向,继续等待吧!我们又有了新的未来、从天而降的美好未来……

江泉去营、团办了各种手续。去营部时专门绕到 201,与小丽告个别。今昔两重天。208的“破鞋”,在老刘家,在 201获得了一个好媳妇的名声。小丽老实,勤劳,对继子很上心,视小姑子为姐妹,把自己有限的衣服都分给了她们。两个小姑子穿了嫂子大大的衣服,有了一点城里人的味道,被屯子的人指背、点头的夸赞。

仍然心情沉闷的小丽送江泉走了五里多地。这是一位好大哥,如果不是他和那些热心的北京知青,她小丽可能早就不在了。江泉问:“铁柱对你还好吧?”

小丽点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告诉江泉,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真正在一起。她心里一直有二楞。二楞是为她解除人生痛苦的第一个男人,她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另一个。

小丽的情感太执着,太真切。一个男人被这样的女人所爱是一辈子难得的福分。铁柱也是一个好人,知道不去勉强,不去强求。江泉心里不由对这一对夫妻产生了由衷的敬重。他在分手时说:“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好好活着。我会回来看你。”小丽又落了泪。

208屯西、机井旁住家的老娘们突然发了善心,轮流请她们的讲故事人,吃草原上最珍贵的大餐:猪肉炖粉条。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娘们从江泉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一丝半缕的幻想。这幻想严重冲击着他们平淡如水、日复一日的草原生活。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和知青们告别,江泉每天都被207的白酒灌得醉醺醺,一直在梦游之中。

酒也喝了,饭也吃了,一切待命,准备出发了。此时,李军赵欣的未来基石发生了“八级地震”。赵欣东窗事发,敏感的李军发现女朋友怀孕了。他怒不可遏。他告诉赵欣,坚决不能要这个孩子,他们还要回北京,有了孩子就只能扎根黑龙江了。

其实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还在躁动期。最近一段时间,他被另外一个叫小薇的当地女孩追得紧紧的。朱永富的大妹子出落得水灵灵,长相不比赵欣差。她对李军百依百顺,温存万分。温顺劲儿叫李军都感觉不好意思了。比起小薇,赵欣城里小姐的毛病太多了。李军最不能忍受她爱管闲事,管他说话,管他做事儿,管他打架斗殴。堂堂208第一号男子汉,如果事事都要听任赵欣的摆布,那他就不是李军了。比较之下,李军更喜欢一个温存的女孩子。

堕胎谈何容易,需要结婚证明、单位证明。你要向所有的人公开自己的秘密,你要受到各级组织的审查。想想就头疼,更别提开嘴说了。赵欣做不到,也不想做。明显的,胎儿越大,越难处理。两个人的暗斗慢慢浮上了水面。他们需要仲裁人。

赵欣找到了江泉,希望他上学之前帮个忙,劝劝李军:“你是知道他的,心不定,朝三暮四。加上一大堆女孩儿喜欢他。我是想,有个孩子可以拴拴他的心。可是我又怕,这末婚先孕是要挨批受处分的。还不知道有多少罪要受呢!”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这姑娘刚满22岁,拿自己可能得不到父亲承认的孩子、自己的前途和名誉去争取一个人的爱,真是太伟大,太纯正了,也傻得出奇。江泉很受感动,拐弯抹角地劝说赵欣:

“不用怕!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做个检查,给个处分。这种事儿,咱们39个另类不是常常遇到吗?你冷眼相看,乐观对待。过得去!江哥给你挺着。”

看看赵欣还能听得进去,江泉试探着换了口气:“换一个角度说,如果,我是说万一李军不能和你在一起生活,你一个人要这个孩子就太为难自己了。你还是应该考虑将它处理掉。”

江泉尽量绕着弯子说服这个倔强的女孩子,他没有成功。赵欣回答得很干脆:不!她就像小丽一样。女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傻得不可理喻,糊涂得可爱、可怜。

江泉又去找了李军。这个 208 的第一号男子汉倔犟得很:“我不能要孩子,我不能在这儿结婚,我要回北京。” 调解不成功。江泉发愁如何在去大学前说服李军,或许试试说服赵欣放弃这个孩子。真是太难了。还没来得及继续调停,两个人就在他们初次做爱的草垛旁打了起来。

一想到有了孩子,就会永久扎根在黑龙江,永生永世不能回北京,李军的头就大了。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对赵欣大喊大叫:“你必须去做人工流产。不然我就……”赵欣心已定,永远只是一个字:不。

脾气暴躁的李军猛地抓住赵欣的头发,把她撂倒在地,用拳头猛击她的小肚子。赵欣一口咬住李军的手腕,狠狠地下了一嘴。李军“啊”地一声大叫,松了手。赵欣趁机挣脱,疯狂地跑回了连队,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屯子所有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刚刚的平静又被打破了。男女之间的事情,特别是知青不合情理的大胆行为是屯子里永久的热门话题。

指导员把两个人叫到连部狠狠骂了一顿。秦副指导员苦口婆心规劝赵欣,一定要处理掉这个孩子:

“这太难了,你们没有结婚,孩子没有身份,没有房子。你们缺少一切,你怎么可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又怎么可能把他拉扯大?”

赵欣顽固不化,始终还是那一个字:不。

指导员气疯了。他的连队不断出情况,弄得他这个指导员在团里名声扫地。他大声呼叫:“我要给你处分,记过处分,你要检查。”

这样的“核威胁”在五年前还相当有威力。到了今天,知青们的耳朵里都长满了厚厚的茧子。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还会有什么罪孽不能忍受呢!?赵欣置之不理。

江泉只好把自己出发的时间推迟了几天。他也火了,找到李军,当着小马大牛的面,重重的给了他一拳。这个混蛋,果然是个打架的高手,一闪躲开了,还差点儿把江泉跄一个跟头。李军抱住江泉:“江哥,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江泉骂道:“你这个混蛋也太过分了。赵欣对你这样忠心,这样痴情,你怎么能打她?!你打的,那是你的种儿,你的孩子呀!!”

就是在这一天,1973年八月20号《人民日报》转载了辽宁日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它改变了一切——1973 年,正在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插队的张T生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1973年六月30日,在理化考试时,他仅做了3道小题,其余一片空白,却在试卷背面给 “尊敬的领导”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张T生诉说了自己在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矛盾时的心理冲突,发泄他因不忍心放弃集体生产而躲到小屋里去复习功课,而导致文化考试成绩不理想的不满情绪。

1973年七月19日,M主席的侄子M远新指示《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张T生的信。编者按说:“张T生的理化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

8月20日,中G中Y政治局委员Y文元主管的《人M日报》转载了张T生的信,又另加编者按语:“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

刚刚变得有些正常的秩序又乱了。北京的小个子没有顶住,极左派们杀了回马枪,情况不妙。好心的知青们都急了眼,劝江泉:“你快走!快走!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江泉也慌了神,但是没有显露在脸面上。他装着很镇静,毕竟是知青的军师呀!要沉得住气:“我不急,等李军赵欣的事儿有了结果,我再走不迟。天塌不下来。”

人人皆知江泉上学太不容易:黑五类子女,考试第一名。真真切切是白卷先生抱怨的那类人哪!硬汉李军也软了,怕坏了江泉的前途。他向江泉铮铮保证:“这个孩子我要了。今后再也不会欺负赵欣了。江哥快走吧!”

江泉尽管怀疑李军的真心,他还是谢了李军,也在心里谢了白卷先生张T生。不然这两个坏蛋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

当天在收拾行李时,江泉在箱子里发现了老右托付给他的文稿和钱。幸亏交由他保管,老右枪毙前,武装连在他家翻箱倒柜。当天天黑后,江泉第一次悄悄走进了哑女家。哑女在家属队做临时工,每月靠十七八元钱养家糊口。盼儿又长高了许多,脸庞五官更像老右了。早熟的盼儿比老爸机灵。她完全听懂了江泉的意思,比比划划向哑女说明了江泉的想法。一百八十元钱(江泉自己又加了二十元)要小心保管。文稿是老右的遗作,放在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里。请哑女一定要藏好,最好是埋在地下。江泉与哑女、盼儿握手道别的时候,三个人都流出了无声的泪。

第二天凌晨,朱永富赶着二马车送江泉去萨尔图火车站。李军赵欣大牛小马李伶铁忠去送行。说来也巧,这一天是8月24号,恰好在五年前同一天的凌晨,知青专列到达了萨尔图。路还是原先的路,泥泞不堪。草原还是五年前的模样,绿油油,开满了花。凌晨还是那样的寒冷,大家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所有的人都长了五岁。208有了电,新建了2栋房。两个知青死了,两个当了兵,两个曲线回城,两个已经上大学。关丽调到团部,小丽嫁到 201,江泉是第 11 个离开 208。158个知青剩下147个。简单地说,这就是知青五年。

马车夫不断挥动着鞭子吆喝着,两匹老马用了三个多小时走了五十多里,赶到了火车站。出了张铁生,江泉多了一个心眼。他改变了先回北京、再去上海的既定方针,直接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

最后剩下的四十多分钟留给了生活了五个年头的萨尔图。江泉突然笑了,来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从来不知道萨尔图是什么语言,汉语又是什么意思。江泉去问一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那个人奇怪地看着他说:“萨尔图就是萨尔图呗。”

小马想起来了什么:“老张头曾经说过。萨尔图是蒙古语,意思是什么来的?对,沼泽地。这就是说,我们大家是在沼泽地混了五年?”

萨尔图的这个中文意思令江泉不爽:“怪不得,又潮又湿又荒凉。”

时间快速滑了过去。就在这帮知青痛哭流涕告别的时候,三团政委的通讯员和关丽赶到了。通讯员交给江泉一封信,告诉他,这个人是政委在上海的一个老战友。有困难就去找他。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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